蒲觀水已經有快半年沒有見到陳克了。兩人自從1905年在北京分別之后,也就是在1906年初在安慶又見了一次面。那次陳克帶了保險團的骨干到安慶接受軍事訓練。三月份的時候,陳克就帶著保險團的部隊離開了安慶。沒多久就是大水災。陳克倒是派了人前來,讓蒲觀水給他開了公文,大意就是保險團是隸屬安慶的組織,負責救災運輸。各地官府不得攔截。然后雙方的聯系就基本中斷。一個月前,蒲觀水終于接到了陳克派遣的聯絡員。聯絡員帶來了一封信,陳克請蒲觀水帶上安徽新軍所有的測繪人員前來鳳臺縣。
1906年的中國,只要留洋見過世面的青年,哪怕是自己不會親自參與革命,他們也會支持革命。蒲觀水半年前就知道陳克是個革命黨。身為安徽新軍名以上的三把手,實際上的四把手。蒲觀水不僅沒有告發陳克的意思,而且還給與陳克足夠的支持。
見識過外國的強大,又見識了滿清的腐朽。這些滿清王朝試圖給自己培養的留學青年們絕大多數都站到了推翻滿清的立場上。蒲觀水也不例外。
雖然想全力支持陳克,但是蒲觀水畢竟是安徽新軍的頭面人物,不是說走就能走。等了快一個月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個借口。安徽水災,安徽的官場上下都知道靠安徽自己的能力賑災全無可能,這幫官老爺也都知道朝廷本身也根本靠不住。可場面的功夫卻不能不做,等水災結束,安徽巡撫恩銘終于提出,找人去巡視災區。
這可是一個苦差事,而且地方官員見到了省府的官,那肯定要大吐苦水,大要東西。安慶雖然是安徽省府,實際上卻是長江邊上的一個半軍事據點,位于安徽的最南端。從安慶調集物資北上根本不現實。這次巡視僅僅是形式。而且這些官員們平日里養尊處優,到了災區無論如何都要“同甘苦”。這衣食住行必定是十分不便的。而且這些人好歹也算有點做人的起碼良心,認為自己到了災區大吃大喝也有點良心不安。所以根本沒有人自告奮勇。
蒲觀水瞅準這個機會,向恩銘進言。現在的要務是不要讓各地發生民變。賑濟的事情可以等到救災物資到了之后從容行之。但是蒲觀水認為應該派軍官前往災區巡查。協助各地官府防范民變。
清末的官場,大家根本無心做事,只求無過,不求有功。蒲觀水的這個建議一出,上下都覺得很對。但是派哪位軍官誰去呢?安徽新軍的協統余大鴻肯定不能去。其他的副協統也不愿意。初來乍到的蒲觀水突然就被發現忠勇可靠,接著就被“委以重任”。這樣的結果正中蒲觀水下懷,他乘機挑選了安徽的技術兵種以及自己親信的士兵。總共湊齊了100人,一同出外巡視協防。
準備還得幾天,蒲觀水派出了兩波信使前往鳳臺縣。讓陳克派一直船隊過來迎接。既然是遭災,蒲觀水打算以運救災物資的名義偷著多運些武器裝備到鳳臺縣。陳克的保險團是造不了武器彈藥的。這次以巡查各地民變為名,蒲觀水很是申請到了一批武器彈藥。他是準備分一大半給陳克。
清末官場就是走個形式,蒲觀水帶著自己的部隊出來之后,他到哪里只用形式上走個過場。安慶的那群人根本不在意蒲觀水在外面做了什么。蒲觀水壓根沒有去其他地方的打算。這次的部隊目的地就是鳳臺縣。陳克的信里面寫的很客氣。說人民黨在鳳臺縣現在有了上千人馬,急需技術兵種的訓練。特別是急需測繪兵種。
如果是不通技術的官僚,哪怕和陳克關系不錯,看到這樣的信只怕心里面也不會高興。蒲觀水看到這封信之后,不僅沒有不高興,反而大生知己之感。留學德國之后,蒲觀水就深刻的明白了測繪,繪圖對于一支現代軍隊的意義所在。陳克這樣的專業化態度讓蒲觀水很是滿意。但是安徽新軍里面懂測繪的滿打滿算不到二十人,其他八十人都是炮兵,通訊兵,基層軍官。蒲觀水希望以這幫人為骨干,對鳳臺縣的保險團進行全面訓練。
從安慶出發之后,蒲觀水滿腦子都盤算著如何按照自己的理想建立一支軍隊,身為副協統,蒲觀水的官威還是有的。與歐洲軍隊一樣,蒲觀水主張治軍須嚴。跟著他的士兵都不敢大聲說話。說話雖然不敢,但是士兵們異樣的進進出出還是證明外面出了事情。因為士兵都站在船舷的一側,以至于船只都有些傾斜了。
蒲觀水掃了一眼小窗外的士兵,向身邊的衛兵說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衛兵出去了,很快就滿臉不安的回到船艙,“蒲協統,外面有人投水自盡。”
“哦?”蒲觀水有些驚訝,如果河里面有死尸,倒也沒什么不正常的。但是在水災中頑強的活了下來,卻在災后投水自盡。這樣的事情倒大出蒲觀水的意料之外。怪不得那些士兵們都跑到了外面。他站起身來走出船艙。一出艙門,就看到士兵們都站在船舷的一邊,一個個面色陰沉。蒲觀水撥開密密麻麻擋在自己面前的士兵,然后他就看到了。
只見衣衫襤褸的幾個人在河道邊上,此時已經被船拋在的后側,距離比較遠,已經看不太清他們滿是污垢的臉。從身材和發型上大概可以分辨出,這里面有一對成年夫婦,其他的都是小孩子。這家人身上的衣服襤褸不堪,應該是水災后都沒有換過,衣服徹底被污濁給泡朽了。一個個破洞以及撕裂讓衣服被河風吹得亂飄。這家人腰系在同一根長繩上,男子和女子一面抱孩子痛哭,一面卻搖晃著身體,毫不停歇的往河中間走。水逐漸沒過他們的腿,他們的腰,他們的胸。孩子并不知道父母這么做的目的,蒲觀水看到被母親抱著的那個孩子甚至還替媽媽抹著眼淚。而年長一點的孩子,卻有些驚慌得看著水距離自己越來越近。
突然間,那個孩子發出一聲尖叫,“爹,娘,我不要。我不要死!”一面喊,一面開始掙扎,蒲觀水看到那對父母停頓了一下,那個男子猛地發出了一聲非人的嚎叫,抱著不斷掙扎的孩子猛地向已經起胸的河水中扎了下去。然后一家人就消失在渾濁的河水當中。
這是蒲觀水第一次看到有人投河自盡,他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竟然完全沒有弄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看到一家人沉于水中,士兵當中卻飄過一陣低沉的嘆息。
“快,快,快去救他們啊。”蒲觀水終于結結巴巴的說出了話。
“大人,救了他們之后怎么辦?”負責炮兵的管帶巴有工問道,“咱們帶的糧食也不多,救他們一時,然后怎么辦?帶著他們?咱們能帶他們多久?”
這番話傳入了蒲觀水的耳中,平素精明能干的蒲觀水破天荒的竟然沒有弄明白這番話到底意味著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到蒲觀水只是愣愣的看著那家人投水的地方,四十歲上下炮兵管帶巴有工忍不住勸道:“大人,這一路之上已經有三家人投水了。算起來也有十幾口。既然逼到全家投水,那肯定是走投無路。咱們現在救了他們,給他們吃什么?咱們的船也就是能容納這一百人。咱們出來的時候,糧食也沒有帶多少。只夠咱們自己吃不到兩個月的。把他們救上來,咱們給他們的糧食不夠,他們吃完了糧食還是會死。如果想讓他們活到明年,咱們的糧食都給了這十幾個人,咱們就沒吃的了。這里可是災區,咱們籌糧也不易。大人,您心地隨好,但是咱們真的救不了他們。”
蒲觀水聽了這番話,才勉強明白過來。巴有工說的沒錯,但是這樣的慘狀卻是蒲觀水從未見過的。幾分鐘前還充斥在胸中建功立業的大志頃刻間就煙消云散。
“救他們!現在就去救他們!”蒲觀水雖然努力想怒吼,但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東西壓迫著他的胸膛,讓他的聲音低沉而且有些發抖。
巴有工和蒲觀水關系還算不錯,看到年輕的蒲觀水如此激動,如果是平常,他也就服從命令了,但是這次他卻忍不住再次勸道:“大人,那些人已經瘦得不成人樣,咱們除了接他們上船只外,把他們丟在原地也是死。可是咱們船上實在是沒有什么位置了。這次出來前,我負責裝船,凡是能裝糧食的地方,我都裝了糧食。真的沒有地方了。大人,您這么做是慈悲之心,但是只是讓他們死前更遭罪。”
平心而論,這已經是肺腑之言。災民們絕望了之后投河自盡,也只是一時痛苦。但是救了他們,卻不能救到底,那僅僅是讓這些災民的痛苦更延長一些時間而以。反倒不如讓他們現在死了少受點罪。可蒲觀水卻根本沒有領情的意思,他抬起手臂,指著巴有工的鼻子,“下令救人!”蒲觀水終于怒吼出聲。
巴有工長長的嘆了口氣,向著后面的船之高喊道:“蒲協統有令,把投水的那家人救起來。”
不僅僅是蒲觀水所在的船只上站滿了看熱鬧的士兵,后面的船只上也同樣站滿了看熱鬧的士兵。巴有工喊完,后面船只已經過了投水那家人的地方,他們就繼續往后喊,在更后面的幾條船上,已經有士兵拿出了撓鉤,在水中一通亂撈,終于把那家人給救了上來。
過了一陣,后面的船只喊話過來,那家人溺水不久,都給救了過來。沒有死人。蒲觀水臉色鐵青的聽完這個消息,長長的呼了口氣,就準備回船艙。卻又突然間想起一事,他轉回頭來,對巴有工說道:“如果再見到有投水的,就救起來。帶上走。”
巴有工聽到這個命令,臉色也有點變了,“大人,咱們要把他們帶到哪里去?您要是真的想救他們,就得把他們帶回安慶去。您若是就地安置他們,各地的官府也不會把這些人當回事。您前腳走,只怕當地官府后腳就把他們扔出去了。這些人還是個死。您救這么一路人,其實也沒有能真的救了他們性命。而且各地官府反倒會怨您多事。這是何必呢?”
蒲觀水沒有立刻回答,他閉上了眼睛,片刻后卻又睜開。他知道巴有工說的沒錯,這么簡單的救命,真的是救得一時,救不了一世。
這位青年的協統的胸口起伏著,臉色陰沉的如同雷雨前的濃重烏云。“帶他們到鳳臺縣去。鳳臺縣那邊已經說了要派船來接我們。咱們且擠擠,等那邊的船和咱們匯合,咱們就把人放到那邊的船上。”
“鳳臺縣?這次大水,鳳臺縣就在中心。這水災外圍尚且如此,憑什么他們就沒事。”巴有工已經被蒲觀水的“胡鬧”氣著了,言語之間已經很是不滿。
“我一個朋友在鳳臺縣,我信他。他說鳳臺縣沒事。”蒲觀水答道。
聽到這話,巴有工也氣急了。巴有工是安徽新軍的老軍官,但是一直沒遇到什么提拔,蒲觀水到了安徽新軍之后,就大力扶植技術兵種,炮兵,測繪兵都是蒲觀水重點扶植的對象。而這些兵種卻不怎么能入了安徽新軍其他長官的法眼,所以巴有工這才投到了蒲觀水門下來。看到年輕的協統說起了“胡話”,巴有工也氣不打一處來。他大聲說道:“蒲大人,這一路之上咱們最少得救二三百人。且不說這船能不能載下這些人。您那朋友家能有多少余糧?能讓二三百人吃到明年夏收!而且您的朋友請您過去,只怕要靠您給他幫忙。他,他只怕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蒲觀水沒有生氣,他目光沉靜的看著巴有工,“巴管帶,我那朋友說了,整個鳳臺縣幾萬百姓都沒事……”
“他這就是胡說!”巴有工完全沒有了耐心,直接打斷了蒲觀水的話。
“我那朋友管著鳳臺縣呢,他既然說沒事。那就肯定沒事。按我說的,見到投水的,就給我救起來。”蒲觀水也不愿意再多說什么,說完這些之后,直接回了船艙。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蒲觀水只覺得腦子里面一片混亂。他左肘支在桌子上,左手按在額頭上。溫熱的鼻息輕輕吹拂著手掌的邊緣。方才巴有工的話在蒲觀水腦海中回響起來。
“大人,您救得了他們一時,救不了他們一世。”
“大人,您的朋友只怕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鳳臺縣就在水災中心,脾功能什么他們就沒事!”
這些話決不是巴有工在搪塞,蒲觀水很清楚這點。他煩躁的用手掌在臉上抹了一把。是啊,水災邊緣地區已經如此恐怖,位于中心的鳳臺縣憑什么就能安然無恙。蒲觀水雖然非常欣賞陳克,但是陳克也只是一個凡人,他憑什就能讓鳳臺縣全縣安然無恙?難道陳克是在騙自己么?
沒見到這次全家投河之前,蒲觀水其實對于水災的嚴重程度沒有什么認識。其實他本來也不關心這件事。僅僅離開安慶沒多遠,已經糟糕到這個程度。陳克說的話里面絲毫沒有透露鳳臺縣的災情,只怕真實情況與陳克所說相差甚遠。蒲觀水知道陳克這次也有過救災的準備,也要了公文。但是蒲觀水并不相信陳克真的能干出什么太大的事情。如果這樣的話,只怕巴有工所說的還真的很有可能。
懷疑陳克的心思一起,各種設想就紛紛出籠。可在這眾多的懷疑當中,陳克與蒲觀水相交的回憶卻也不斷的浮現。那個能和蒲觀水深談軍事發展的陳克,那個揮灑間就寫下《北洋新軍在前進》曲子的陳克,那個帶領著保險團的骨干前往安慶接受軍事訓練的陳克。在與陳克的交道中,陳克總是謹慎謙虛,有擔當。絕非一個大話欺人的狂徒。而陳克寫的那本《中國文化傳承與唯物主義的興起》,蒲觀水每次閱讀,都生出贊嘆不盡的心情。這樣的陳克如果真的遇到了困難,怎么可能不實話實說。他何必要欺騙自己呢?
一面是對陳克既往的信賴,一面是對現實的擔心。蒲觀水的心情極亂,如何建立新式軍隊的思路再也想不起來。
果然如同巴有工所說,五天時間,遇上全家投河的人數就超過了三百人。蒲觀水根本不管巴有工的勸告,執意把他們都給救了起來。而見到這支官府的船隊在救人,于是跪地討要吃的。甚至干脆也投河意圖得救的人為數更多。蒲觀水遇到這樣的情況,卻也不敢提靠岸的事情。船隊日夜前行。好在災民們普遍身體不行,跟不上船只的行進速度,所以至少沒有人故意在前面投水以期待獲救的。但是原本計劃運輸一百人的船隊,突然又塞進三百人進來。根本沒有足夠的空間,蒲觀水也不得不和其他人擠在一起住。但是既然救人的要求是自己提出來的,蒲觀水也認了。
蒲觀水再也不去考慮建軍事宜,他詢問了各處救上來災民。這些有骨氣投河自盡的災民倒也不是壞人。長久的饑餓讓這些人都骨瘦如柴,氣息奄奄。吃了幾頓稀粥,稍微恢復了些體力。面對救命恩人兼朝廷的大官,災民們一面連連磕頭謝恩,一面涕淚橫流的哭訴著遭災的情況。自從連續六十日大雨,安徽災區真的慘不忍睹。平地水深數尺。百姓根本無處可逃。這些災民都是硬撐著活到現在,但是眼看著再也活不下去,他們才不得不選擇投河自盡。
聽著水災中種種慘不忍睹的人間慘劇,年輕的蒲觀水忍不住淚流滿面。連旁邊聚集的新軍士兵和軍官們中間忍不住放聲痛哭的人為數不少。他們大都是安徽本地人,不少人的家人也在災區。想到自己的親人也在遭遇這樣的可怕事情。他們一個個痛心疾首。說的人在哭,聽的人當中災民想起自己的遭遇,也是放聲大哭。而新軍的官兵們也忍不住放聲大哭。全船上下哭成一片。不少新軍軍人甚至壯起膽子哭著請求回家看看。
如果是以前,蒲觀水不僅會言辭訓斥要求回家的士兵,只怕還是要體罰他們。但是現在,聽了這些士兵哭泣的請求。蒲觀水臉色鐵青的說道:“還沒有到鳳臺縣呢。到了鳳臺縣看過了再說。”
第六天中午,蒲觀水的船隊終于和保險團的船隊相遇了。看著四條大烏蓬船頭飄揚的紅色鐮刀斧頭大旗,蒲觀水心中同時冒出希望和擔憂。各打出旗號之后,兩只船隊匯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