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從來都不是那么好見的,這倒未必真的是那些人傲慢無禮,而是想見那些大人物的人太多。大人物們事情繁忙,哪里有那么多時間去見些無關緊要的閑人。陳克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用什么理由去見袁大頭。以嚴復的弟子身份去見袁大頭,這擺明了是去要官,或者表達嚴復對袁大頭的示好。如果以做蜂窩煤買賣的名義去,估計袁大頭門口的門房都能把陳克給抽回去。
而且歷史上袁大頭這幾年很忙,訓練北洋新軍,建立警察系統,袁大頭這兩件事上全力以赴,做得風生水起。應該沒空接見陳克這等無名小卒。
尚遠基本同意陳克的看法,不過他倒認為袁世凱未必不肯見陳克。如果袁世凱見到嚴復的信之后不見陳克,那么以嚴復的為人,也絕對不會給陳克這封信。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態度,陳克干脆帶了謝明弦與柴慶國一起去了小站。
袁世凱的北洋新軍正是在小站屯兵演練,北洋軍在陳克學過的歷史課本上記載不多。北伐前各路軍閥大戰,那些著名人物大多是北洋新軍高級將領。吳佩孚、段祺瑞也算是中國鼎鼎大名的人物。不過他們都是老一代的人物,1912年滿清覆滅,1927年蔣發動了412反革命政變,國共之間的矛盾成為了中國最尖銳,最主要的矛盾。不過15年,北洋就從不可一世變成了無名之輩。凋零速度也算是飛快。
入冬了,天氣頗冷。陳克倒是要風度不要溫度,腳上一雙在這個時代購買的皮靴,秋衣秋褲外面是深藍色細條絨長褲,藍灰色羊毛衫,灰色外套。這在他帶來的幾套衣服里面算是最厚的了。在這套衣服外面,陳克打了護膝,套了件羊毛披風,這種沉重的服裝在關于西北刀客的電影里面經常出現,其實這是冬天騎馬必須的衣服。只要能買得起的騎者都會有一件。此時他與柴慶國,謝明弦都套了這樣的羊毛披風,并轡而行。
“陳先生,我聽你和那些先生談起造反,為啥和我們兄弟之間談的造反不同呢?”柴慶國一直列席會議,也一直不發言。直到和陳克單獨行動的時候,出了城之后,他看四周沒人,這才說出了自己的疑問。虧得他也有這樣的耐性。對于一個江湖人士來說,這種自制顯得極為罕見。
“武兄給大家講過怎么從坐匪變流寇吧。”陳克笑道。
提起武星辰主持的課程,柴慶國立刻就來了興趣,“沒錯,實在沒想到打仗還有那么多道道。不過武大哥說的好,若手下還是一群土匪,這種叫什么游擊戰就沒施展的機會了。”
“所以還得有根據地,得有自己的地盤。我們現在談的都是根據地建設。”
柴慶國有點恍然大悟,“我說聽著怎么跟做官一樣!從種地到經商,還有什么工業,我實在是不知道還有這么多道道呢。”
陳克對柴慶國的理解力很滿意,特別是柴慶國這種虛心的態度,他笑道:“為啥北洋軍比咱們厲害,因為他們就有大片的地盤,能征兵,能提供錢糧,能制造武器。要和他們打仗的話,咱們也得有這樣的地盤才行。”
聽了陳克的話,柴慶國忍不住笑道:“那豈不是要坐天下了?這我可做不來,我不怎么認字啊,聽幾位先生說起來造反的那些事,不認字想來是不行的。陳先生,天華先生和武大哥都是有學問的,他們去了龐兄弟那里。你也得給我推薦幾個人啊。實在不行,讓這位謝先生跟我走吧。”
陳克對招攬草莽英雄一直摸不著門道,龐梓對自己那種絕對的抵觸之下,其他幾位好漢也刻意的避開陳克。只有柴慶國還算是比較尊敬自己。他忍不住問道:“柴兄弟,龐兄弟很討厭讀書人,想來你當年也吃過讀書人的虧……”
“龐兄弟看著粗魯,其實他家里面都是讀書人,景大叔在南宮縣可不是一般的大戶,那時大大大戶。他不喜歡讀書人,因為他家有的是讀書人。我可不行,我不認識幾個讀書人。陳先生一定要幫我。”
這話說的透徹,讓陳克有恍然大悟的感覺。一直以來,他對革命黨當年聯絡地方豪杰,總是派個人去當軍師感到不解。在陳克想來,一個靠嘴皮子的軍師能做啥呢?聽了柴慶國的話之后,他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不過是把自己帶入到那些草莽豪杰身上去了。如果是自己身邊有這么一個“軍師”,陳克就一定要把他給干掉。但是草莽英雄們或許打家劫舍還行,搞建設肯定不行。他們必須有自己的“師爺”,也就是有文化的人。能夠懂得會計,還要有些手腕。龐梓自己家族就能提供這些人,那么龐梓對自己的抵觸簡直是一定的。
那么自己要不要派人和柴慶國一起去呢?這個想法剛出現就被陳克否定了。派去的人必須有很強的能力,現階段陳克自己身邊都缺乏這種人,哪里有多余的人力派出去發展。
看著柴慶國那熱切的眼神,陳克笑道:“柴兄弟,我身邊可沒有這樣的人。謝兄弟對我很重要,我實在是沒辦法把他派給你。”
聽了這話,柴慶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陳克知道再解釋只會傷和氣。他轉而把話題引向了山東地方的情況。
北京到小站有官道,謝明弦和陳克都不擅長騎馬,大家跑一會兒,讓馬匹走一會兒。路上說話的時間倒也不多。一大早出發,到了下午,遠遠的就看到新軍的營地了。距離軍營越近,路上往來的士兵就越多。五人一組的巡邏士兵,還有三馬一隊的偵察兵。往來不斷。給人種法度森嚴的感覺。柴慶國和陳克一起看過河間秋操,見識過萬人大陣,所以還好些。謝明弦哪里見過這等架勢,臉色登時就緊張起來。“我們又沒干什么壞事,你可別露怯了。越看著緊張,人家就越刁難你。”陳克連忙對謝明弦說道。
謝明弦也不是不通事務的少年,他好歹也參加過鄉試,也算是見過世面的。既然陳克所說的沒錯,謝明弦也就放松了心態,表情也
新軍的軍營面積好大,不過里面沒有樓房建筑,在圍墻和柵欄上可以看到軍營的屋頂。這些房頂還為數不少,陳克突然覺得如果自己真的推銷蜂窩煤的話,在這里的銷路應該很不錯才對。
巡邏步兵和騎兵從陳克身邊經過的時候,紛紛看向三人。他們看到三人神色自若,大家保持著鎮靜,而且陳克一個短發的青年居中,兩個留辮子的人分在左右跟隨,反倒讓他們摸不著頭腦。現在畢竟不是戰時,巡邏也不過是例行,看著三人向著大門而去,竟然沒有人阻止他們。
“外強中干啊。這點子警戒性都沒有。”陳克低聲笑道。聽了這話,謝明弦微微點頭。柴慶國倒是有些夸張地“嗯”了一聲。看來他是非常想在心理上占據對北洋軍的優勢。
距離大門有不到一百米,陳克讓大家下馬,牽著馬走了過去。哨兵見三人沒有敵意,只是盯著他們。到了門口,陳克對哨兵拱拱手,朗聲說道:“在下陳克,奉前北洋水師學堂總教習嚴復先生所托,前來拜見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袁蔚亭大人。有書信相承。”
官場上的通報,都是得往正式了說。這樣最能唬人,雖然知道陳克是來辦這事情的,但是聽陳克這樣朗聲說出,謝明弦和柴慶國聽了之后只覺得自己的身份也仿佛提高了不少,莫名一陣興奮,忍不住胸膛都挺直了些。
哨兵見陳克態度不卑不亢,說話又如此理直氣壯,加上提及的人物絕不是他們這等小卒子可以夠得著的,倒也不敢怠慢。讓陳克在門口等著,一個哨兵跑進了哨所稟報去了。片刻之后,出來一人,陳克沒有研究過北洋的肩章,不過看樣子是個低級軍官。軍官問了陳克由來,聽說陳克是嚴復先生派遣來的,態度立刻就恭敬了不少。“陳先生,軍令不許你進營,請在外面稍等。”說完,他就去哨所旁騎了匹馬向軍營里面馳去。
在門口,陳克也不方便說話,今天是陰天,軍營地勢平坦,小風一吹真的是夠冷。陳克一直喜歡站得筆直,看著是威武,只是這樣的姿勢也不利于保持溫度。謝明弦和柴慶國已經在馬匹后面,利用馬匹擋風。陳克卻始終戳在原地不動。旁邊的哨兵也是背靠營門,但這里是風口,吹了這么一會兒,哨兵臉色都有些發白。陳克對他微微笑了笑,哨兵勉強回了一個笑容,然后就把手揣進了袖筒。
過了好一陣,兩匹馬跑了過來。為首的是那個低級軍官,后頭的那人肩章與卜觀水一樣。馳近之后大家都可以看清面容。陳克見那人刀條臉,濃眉大眼,臉上有幾個剛好的瘡疤,看上去頗為兇猛。那人看清陳克之后,很明顯吃了一驚。本來那種軍人特有的兇猛神色倒也緩和了不少。
這位軍官再次問了陳克的來意,來歷。又向索要那封書信。陳克想來這位應該不會把信給私吞了。邊把信遞了過去。那人看了看信,又打量了陳克一番,這才騎馬進去了。陳克覺得少了一個重要的環節,就是索賄。這年頭,索賄是慣例。也不知道是北洋軍比較特殊?還是怎么的?既然那位中級軍官進去了,陳克干脆從兜里面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禮錢,笑著邊和哨兵和那位低級軍官說話,邊送了上去。兩人都笑嘻嘻的接了,沒有絲毫的拒絕。
低級軍官甚至建議陳克進哨所避避風。陳克連忙說道:“兄弟你為我通報,可是受了累。軍營里面有規矩,我可不能讓你的好心待我,反倒被上官看到斥責你。我在這里等著就好。”軍官也不勉強陳克,拿著錢笑嘻嘻的進哨所了。
又等了好一陣,那位中級軍官才回來。“袁大人要見你。”他簡單的說道。
聽到這個消息陳克覺得十分意外,本來他估計信送上去之后,等著袁世凱接見。他已經作好在這里住上幾天的排隊等候的準備。姑且不說袁世凱本人的善惡,陳克能夠想到,袁世凱的平日工作得有多忙。沒想到自己一個無名之輩,靠了封信居然能夠這么快得到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袁世凱的接見。這是何等的面子啊。陳克反倒覺得不可思議了。
但是既然袁世凱要見陳克,前頭是龍潭虎穴陳克也要去。陳克轉身對后面的兩人說道:“你們就先回去吧。我不方便帶你們進去。”
謝明弦和柴慶國聽了這話一臉失望,但是這能理解。大家來之前的時候都沒有想到陳克這么快就能得到接見。既然和事情原先的計劃不同,大家也就順其自然了。兩人拱手告辭。
陳克跟著那位軍官向里面走。他試著套近乎,那軍官卻始終不吭聲。陳克奉上了“儀金”,軍官倒是不客氣的收下了。帶著陳克到了軍營一處修的跟衙門一樣的場所,兩人下馬。軍官帶著陳克進去了。進進出出的都是中高級軍官,陳克進來的時候已經把羊皮襖脫下來放在馬鞍上。此時這一身裝束頗為扎眼。不時有人問前面的軍官,陳克是誰。言語間只是知道這位軍官姓吳。
進了衙門,左轉右轉,到了一間辦公室門口。吳軍官先進去通報,然后才出來帶著陳克進去。一進屋門,就看到辦公桌后面坐著一人,這張臉陳克有印象,的確是袁世凱的模樣。在他旁邊還站了一人,陳克就不認識了。這人頗為清瘦,神色沉靜,雖然穿著軍服,倒像是文人的樣子,只是身上完全沒有文人那種隱隱的矯揉造作,應該是個人物。不過陳克也顧不了這么多,他深深一躬,用河南話說道:“參見袁大人。”
“你就是寫了那本書的陳克陳文青吧。”袁世凱的河南話讓陳克覺得聽起來挺親切的。不過這話的內容就頗讓陳克吃驚了。難道嚴復先生還把自己的書寄給了袁世凱不成?
“小民正是陳克。”陳克可不敢提及那書的事情,他只能采用簡單的自我介紹了。
大人物的氣魄就是不一樣,袁世凱完全沒有那么多虛套,讓陳克坐下之后。看著陳克穩穩的坐在椅子上,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幾道兄把文青的書寄給我的時候,還寫了封信。信很客氣,說文青你是幾道兄的弟子,希望我在北京多加照顧。結果我等了這么久,文青才來見我,”
這話說的頗為巧妙,核心意思就是想問陳克你啥意思?到北京這么久才來見我。我面子是給足了嚴復,你這是準備怎么圓了我的面子。
陳克絕對不駁了袁世凱的面子,但是陳克也絕對不能丟了嚴復的體面。雖然不知道嚴復到底寫了什么,但是想來絕對沒有袁世凱說的那么客氣。他思忖了一下,便說道:
“大人,來北京前,家師反復交代,來北京是讓我游歷,而不是借著家師故舊尋找幸進之途。家師深知大人您最念舊情,多次提起,所以我才不敢貿然來拜見大人。”
聽了這話,袁世凱笑道。“幾道兄還是那么自律。文青既然這么說,想來是在北京游歷有得了。”
“曾經偶遇卜觀水,和卜觀水一起做了首《北洋新軍在前進》的曲子。”陳克答道。
聽了這話,袁世凱倒是微微吃了一驚,那首曲子他非常喜歡,聽說作曲的是調去安徽新軍的軍官卜觀水,袁世凱對此人有些知道,他是個留學生,卻不該有什么音樂功底,想來是找人做的。卻萬萬沒想到居然是陳克所作。不過陳克敢這么說,應該不是欺騙自己。
“那曲子做得不錯。”袁世凱笑道。
“大人您練出虎狼之軍,我也只有做雄威之曲才能配得上這樣的軍隊。”陳克連忙恭維道。
這下袁世凱才真正的高興起來,“看來文青和我北洋很有緣份啊。卜觀水是你的朋友?”
“不是,在北京才認識的。”陳克簡單的敘述了認識卜觀水的經過。然后陳克說道:“這次前來實在沒有想到大人您如此抬舉晚輩,本來準備等大人召見晚輩時,獻上特效藥。這次只是來拜見投書,藥并沒有帶在身邊。我思慮不周,萬望大人恕罪。”
袁世凱聽了這話只是一笑,既然已經清楚了陳克的經歷,別的事情倒也沒有什么了,“那可有勞文青了。文青有干勁,若是別人做了那曲子,早就找到我們上來了。文青現在才來,不知有什么可以讓我幫忙的么?”
“我在北京開了家工廠,制了一物。”陳克把蜂窩煤的事情簡單的陳述了一下。袁世凱聽了陳克說出的詳細數據,只是微微點頭。陳克介紹完了之后,這才說道:“和晚輩在一起的,多數都是以前天津制造局的同仁,現在這東西既然造出來了,我卻擔心遇到些麻煩。所以想把這個廠托在北洋之下。但完全不知門路,這才斗膽求大人來了。”
袁世凱聽陳克了這話,只是點頭,卻沒有立刻發話。過了一陣,這位北洋的首領才說道:“我知道了。這件事也不必著急。這樣,文青你留下住處地址,我會派人去找你。”
袁世凱雖然不明說,單是這樣說也等于已經許了陳克一些承諾。陳克自然是連忙感謝。正事談完,大家閑扯了幾句嚴復的近況。然后袁世凱就端茶送客了。
畢竟是軍營的衙門,陳克出來的時候,羊皮襖和護膝還在馬鞍上,那位吳軍官陪著陳克一起出了軍營,只是供了拱手就告辭了。陳克看著這位沉默寡言的軍官,對他的態度卻有些不明白了。談話時間不久,陳克催馬向著來路回去。謝明弦的騎術不精,肯定走不快的。一路上想著和袁世凱的這次會面,陳克覺得跟作了場夢一樣。有些細節居然回想不起來。當然了,陳克也沒有那么大膽子對著袁世凱的臉看個不停。
一面回想著這次會面,一面考慮著未來,也不知道跑了多遠,只見前面兩個騎馬者的熟悉身影,陳克一面喊著兩人,一面催馬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