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堂大人并非生下來就是五毒俱全的人,能混上運河防營的指揮官,沒有些真材實料肯定是不行的。李大人打過仗,剿過匪。但是從庚子年之后,李大人整個人就垮了。八國聯軍的強大,日本的崛起,對于很多滿清官員來說,某種程度上刺激了他們奮發上進的心思。但是對李玉堂大人來說,他覺得世界整個世界都崩潰了。同治中興之后,滿清很是積累了不少家底,而甲午戰爭,庚子事變,讓這些家底變得蒼白可笑。也曾經是覺得滿清恢復了自己的榮光的李大人,突然間看到的是滿清一敗再敗,連內褲都輸掉。這種心理上的變化,徹底摧毀了這個人。
他原先偶爾喝酒,對于享樂也不沉迷。等河北恢復秩序之后,李玉堂一頭鉆進了花天酒地的生活中再也沒有別的追求。原先那個不算是壞人,也算是有能力的軍官從世界上徹底消失。
龐梓的馬隊從路對面殺過來之后,李大人好歹沒有把當年的軍事素養忘得干凈,他想到的其實和龐梓一樣。敵人絕對要分出騎兵來截斷步兵,然后反復沖殺。這樣的結果絕對是步兵會全線崩潰。于是李大人干凈利落的對轎夫下達了命令,“往回跑!”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更何況運河防營官兵本來就沒有什么戰斗能力。李大人都下令逃跑,而對面的土匪們還放了一通槍,在最前頭的官兵的立刻轉身撒丫子就跑。在龐梓的騎兵開始沖鋒的時候,運河防營在大路上就徹底崩潰了。不少官兵一開始逃跑的時候還有些不清不愿,但是兩百多騎兵縱馬奔馳時候發出的隆隆聲音,那些蒙著臉的匪徒們手中的火槍,領頭那個匪首手中揮舞的如同車輪一樣的雪亮長刀,無情的剝奪了那些還有點戰斗意志的官兵膽氣。
龐梓雖然看不起運河防營,但是好歹對方是官軍。自己的兄弟雖然可靠,卻不是那種久經考驗的戰士。防營的崩潰實在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但是馬隊既然已經開始沖起來,那也就沒辦法停。柴慶國曾經告誡過龐梓,要么不沖,要么只剩一個人也得繼續往前沖。馬隊不是步兵,沒有那么容易重整隊伍,而且人喊馬嘶的,無法有效傳遞號令。
見防營開始逃跑,龐梓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催動馬匹加快了速度。
所謂兵敗如山倒,如果逃跑一開始只是被迫,但是跑起來,再看著敵人的馬隊在后頭趕上來,心理上的崩潰就更加迅速。很快,運河防營潰散的隊形就變成了放羊一樣。
龐梓喜歡切磋武藝,在景廷賓大叔麾下作戰的時候,柴慶國這幫情投意合的兄弟在一起,大家沒少切磋。騎馬作戰,砍人的時候,特別是這樣追殺的時候,最有效的招式莫過于長刀揮砍,向左邊揮刀,目標是敵人的脖子,馬匹前沖的時候順勢收回長刀,再向右邊砍去。雖然心里頭很清楚這次最好不要給防營太大的殺傷。但是乘坐在奔馳的駿馬上,看著前頭兀突狼奔的敵人,龐梓只覺得熱血沸騰,他再也管不住自己,長刀向左探出,向著自己左前方的那個防營士兵的脖子就削了過去。
鮮血從被切斷的動脈中噴涌而出,血腥氣直噴進龐梓的鼻孔。這是很久沒有聞到的氣味,龐梓只覺得體內已經奔涌的血液更加迅猛的奔流起來。那昂揚的斗志反倒沒有更加激昂,相反龐梓頃刻間就變得沉靜起來。所有的質疑,對未來的考慮都被他拋在了九霄云外,在龐梓心中現在就剩下了一個念頭,消滅眼前能看到的所有敵人。
龐梓的長刀右掠,鋒利的刀鋒直接砍入了一個敵人的咽喉,那個敵人仿佛中了定身法一樣就僵在原地。龐梓的長刀抽出之后,他才來得及用手捂住傷口。龐梓沒能看到到更多敵人的表現,緊跟著龐梓后面沖上來的龐天碩的馬匹直接從后面撞倒了這個防營的官兵。再接下來,龐梓已經沖進了更多敵人當中。已經殺了兩人,龐梓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他一聲怒吼,“兄弟們,把他們殺光!”
也不管后頭的兄弟是不是聽到了這聲怒吼,龐梓高高舉起長刀,繼續向著敵人砍去。也許是聽到了龐梓的這聲怒吼,也許是有人看到了被殺的同伴,也許僅僅是被敵人追上時候的自然反應,運河防營潰逃的人群中,傳出了恐懼到極點時歇斯底里的喊叫。
陳天華面色凝重的聽著農會成員的匯報,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沒有真的見過打仗,也不懂打仗,所以這些匯報里頭滿是各種驚嘆,各種完全抓不住重點的贊嘆。幸好陳天華也算是有見識的,對幾個要點一一詢問之后,也能大概湊出整體的情況來。
龐梓他們一個沖鋒就徹底打垮了運河防營,潰逃的運河防營傷亡慘重。但是龐梓只是打了一個沖鋒就守住了隊伍,并沒有繼續追擊。所以至少有一半的防營官兵逃了活命。打掃了戰場之后,龐梓帶著隊伍往高家寨這邊來了。
農會成員們的臉上一大半是興奮,剩下的那一小半則是隱隱的恐懼。景廷賓大叔當年造反之后,北洋軍在邢臺血腥鎮壓。這不過是幾年前的事情,現在龐梓做了這么大的事情,官軍若不來鎮壓反而是不可思議。農會雖然沒有參加龐梓的鏢局,但是和龐梓關系這么深,若是說完全能脫了干系,農會的成員自己也不會信。
“景大叔,麻煩你把幾個干事都叫來。”陳天華說道。
等人出去了,陳天華閉上了眼睛深深的嘆了口氣。若是以前,陳天華聽說這種事情,首先就是興奮,然后無論如何都要去參加龐梓的隊伍。而現在,陳天華卻發現自己首先關心的并非與滿清打仗,而是考慮農會百姓的生計。這個變化實在是讓陳天華感覺不可思議。自己早就從那個整天考慮“大事”的“革命者”,變成了現在整天關注雞毛蒜皮小事的“農會陳主任”。
這種變化是好是壞陳天華也分不清楚,立場變化導致關心點的變化。當陳天華不再是一個只想讓百姓為革命出力的人,當陳天華相信,革命目的是為了讓全天下的人民百姓都過上好日子。他再也沒有那種“輕浮”的感覺。加入高家寨農會的數千戶人家,上萬的百姓,陳天華對他們有義務,有責任。當這上萬人的身家性命放到陳天華心中的時候,他只感覺到一種無法形容的沉重。
和當年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在中國推行革命,然后那種彷徨的苦悶沉重不同。現在的沉重并非是結果。誰是敵人,誰是戰友,誰是朋友,陳天華雖然不能說清清楚楚,但是就這些已知的情報,就讓這個以文采著稱的青年感到千頭萬緒。
該怎么辦才能讓農會的百姓們能夠最大限度的保障自己的利益,該怎么辦才能讓已經有效提高百姓生計的農會存活下去。這些都大大超出了陳天華現有的能力。
“如果文青在的話,他會怎么辦?”陳天華忍不住想。其實最早見到陳克的時候,陳天華一直覺得這個力圖結交自己的“革命青年”心思很重。很多事情縮手縮腳。在陳天華看來,男子漢大丈夫既然要革命,那就不要怕。怕這怕那,還怎么革命。說真的,那時候陳天華就算是欽佩陳克的才華,卻還很是有點看不起陳克的做法。
現在,但陳天華也承擔起真正革命工作的時候,他終于能夠體會理解陳克當年為什么會那么謹小慎微,甚至有些進退失據的味道。他知道當年看不穿這些,恰恰是自己遠不如陳克的明證。
“文青到底會怎么做?”陳天華忍不住又喃喃的問了自己一遍。和陳克在一起的幾個月,因為從沒有想到居然會遇到這樣的情況,關于這種事情的應對,陳克與陳天華也沒有提及過。
陳天華記憶力超群,這些與陳克在一起討論過的回憶在他腦海里面飛速的回轉,在自己已經有些束手無策的時候,陳天華希望能夠在這些記憶中找到能夠利用的信息。突然一件事猛地蹦了出來。陳克精通音樂,會很多很新奇的曲子。兩人工作閑暇的時候,陳天華偶爾會唱新歌,有次陳克唱了一首名叫《映山紅》的曲子。曲子哀婉柔美,與陳克習慣的那種慷慨激昂或者柔情纏綿的曲調完全不同。曲調倒是累死江西那邊的音樂。
唱完之后,陳克很懷念的說了一句話,“黨的軍隊不能讓老百姓吃虧。”
想到這句話,陳天華頃刻就想通了現在的關節。無論遇到什么情形,絕對不能讓老百姓吃虧。無論對方是北洋軍也好,對方是龐梓也好。陳天華自己要守衛的是百姓的利益,而且只是要守衛百姓的利益。
想清楚了這點,陳天華立刻起身,卻見到景思德等人正在進門,陳天華說道:“大家趕緊把咱們農會的錢財賬目統計一下,我準備把東西給大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