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佩服那樣的一種軍人,不是他們有多能打,而是明知道要死卻爭著上;因為他們要用自己的鮮血匯在一起,喚醒全民抗戰的決心;我所接觸的黃埔七八九期的軍官大都是這樣的國士……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凄冷的江水“咵跨”的刮打著江岸,發出來的聲音在北風的合奏下就像刮骨似的,讓人聽著心里發磣。拖兒帶女的老百姓沿著江邊站成大大的方陣在寒風中瑟縮,每一條離開江岸的木排都擠滿了人,把木排水線壓到幾乎齊了水,每一個浪頭打來都會把木排上的人打濕,就像所有人都坐在水上似的。這是在江邊,在江心會怎樣呢?那些一家大小在一起的就會用衣服用繩子把一家人綁在一起,再把最粗壯的人綁在木排的鐵鎖鏈上。也有很多非親非故的陌生人紛紛效仿——同樣幸運地得到了渡江的機會,同在一條木排上,誰說不是前世有緣呢?還在岸上的人焦急地等待著。輪候著,每一條木排離岸都會讓他們越發焦急,但也為向前了一小步而興奮;他們無奈、彷徨,他們已經知道挹江門和儀鳳門的守軍都要撤退了,他們趕得上最后一班船嗎?
在岸邊停著六艘大型渡輪,但卻被軍人攔著,一個老百姓都不讓上。這些渡輪是準備給從儀鳳門和挹江門退下來的中央教導總隊和三十六師的炮兵裝運三門150mm、四門75mm大炮和軍隊用的。這些沒有拖著任何木排的渡輪,到長江對岸大概只要四十多分鐘,所有人一看就知道是最安全的運輸工具。每當有軍人整隊地到達渡輪前,都會引起百姓的恐慌;大家都明白,當這些渡輪開走后,就再也不會有船從江北過來了……
“船來了!有船來了!”遠遠的又出現一艘拖滿了木排的渡船,岸上的人開始算計著這一次自己能不能上船,能不能向前擠到可以在下一批上船的區域,那一個被軍人用槍攔起來的區域。
這一次來的船一靠岸,就看見從船艙里出來了大批的軍人,這讓老百姓很失望——這條船很明顯是軍隊的船,它不裝載老百姓!
上岸的軍人在整隊,渡輪上的喇叭已經在高聲叫著部隊的番號,果然,是運送士兵的。
“八十七師……是咱們!”岸上一群被叫到番號的士兵忽然歡呼了起來……
“都噤聲……吵什么!”一個渾身上下被戰火熏烤得黑黑的軍官拉著臉喝罵起來:“看看那邊的老百姓,你他媽還笑得出來……”
獲得生存機會的喜悅馬上就被黑夜中的一雙雙羨慕妒忌恨的眼神驅散了,老百姓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軍人的離開,岸上每少一個軍人就意味著從江北過來的船只又少了一條……
“你們知道嗎,等我們的軍隊全撤了,南京就正式棄守了……我們不光是占用了渡船,等最后一艘裝載軍人的船離開后,就不會有船再靠岸了……”那個軍官看著遠處一直延伸到黑暗盡頭的人群,自言自語的道:“岸上起碼還有上十萬人啊……可軍人都不到兩千,加上現在死守著挹江門、儀鳳門的部隊,也不會超過五千人……我們得丟下多少百姓啊……還有在城里作戰的過萬弟兄……”
軍官沉重的語調一下子讓這些軍人沉浸在哀痛當中,他們曾經也視死如歸:從上海打到南京,全師傷亡過半,但他們還能打,就算是后邊補充進來的士兵也在老兵的帶領下一直死戰……什么時候,他們變成了與民爭渡的懦夫!?
“軍座(王敬久)和師座(沈發藻)都走了好幾天了,咱們也打了那么久,對得起國家了!連長,你看看,這里三百多弟兄分屬五個團,就你軍階最高了,長官們都跑了,咱們盡力了!”一個副官處的聯絡官哭喪著臉道:“難道真要咱們全部殉國才叫做精忠報國嗎!?咱報,報啥國啊!?長官們都早跑了啊……”
高高舉起的手始終沒有扇下去,但連長的舉動已經把那個聯絡官嚇得再也不敢吭半聲……
“弟兄們,大家剛才見到的那支軍隊,那支向挹江門去的軍隊,那些才是軍人!……”連長講完這一句后竟然噎住了,雖然在黑夜中看不到他的臉色,但手下的士兵都覺得,一定是通紅的。
但他們猜錯了,連長的臉色是慘青的!連長看見從身邊過去的那一支殘軍后臉色一直是慘青的,因為他認出了帶隊的人,那個曾經和他結拜過的人……如果身邊不是帶著這么一群弟兄,也許他早就加入那支部隊了,但現在他只能縮在人群里,生怕被自己的弟兄看到……
……我很佩服那樣的一種軍人,不是他們有多能打,而是明知道要死卻爭著上;因為他們要用自己的鮮血匯在一起,喚醒全民抗戰的決心;我所接觸的黃埔七八九期的軍官大都是這樣的國士……結拜兄弟在得知他是第七期的黃埔生后說起過這樣一段話——但他不是,他沒有在危難時刻頂上去,他對不起國士兩個字,他受不起兄弟的敬意!邢龍覺得心頭像壓了塊巨石一般……
這時,在江邊集結的那支軍隊,剛剛過來的軍隊已經向南京城的方向進發了,全體小跑前進!
“兄弟,你們是哪支部隊的?往哪去?”一個士兵追上去問從身邊經過的那些軍人。
“七十四軍模范營,去挹江門……”
“啊!”只聽那個連長向天大叫一聲,忽然發足狂奔向模范營的主官沖過去:“請問你們營長是不是曹小民?……你是?”
“在下劉青,模范營補充連連長,代理營長,有事嗎?”
“你們怎么過江來了?”
“自己的兄弟在拼命,能不過來嗎?他娘的一群老兄弟全部偷偷過來了也不吭一聲,害得老子落了個尾巴……”
“兄弟?……”
“是,一起從四行倉打出來的兄弟……”劉青的臉上竟然帶著一股笑意,根本不像是上戰場的樣子,就像去跟兄弟喝酒一樣!
四行倉里出來的?曹小民的兄弟?只有這樣的好漢才配當曹小民的兄弟,你邢龍算個鳥兄弟!?那個連長忽然發了瘋似的跑回自己的部隊前邊,就在江水的邊上攔住了大家:“大家聽著,我邢龍還有個兄弟在城里和鬼子拼命,所以我不能走!曹小民沒有怕死的兄弟,剛剛過去的就是他的兄弟,從江北過來送死!……要是我走了,老子就沒資格做他曹小民的兄弟了,我們在羅店拜的把子!……大家伙跟羅副官上船吧,后會有期!”
邢龍一把抽出他心愛的戰利品,那把有著菊花紋的武士刀向弟兄們拱拱手,轉身頭也不回就去追劉青的部隊了……
“連長!……等等我們……”兩個上了船的小兵忽然從船上跳了下來——他們是新兵蛋子,在殘陣上恰遇機緣被長官救了而且奇跡般活到現在,長官就是他們的魂!
兩個新兵蛋子都能夠跟著連長去死,我呢?我跟著長官從上海打到南京……越來越多的士兵開始回頭,跟著追了上去!
“你們到底上不上船?!”一個穿著海軍服裝的軍官大聲問道:“不上船還有很多人等著……”
“請問,如果我們不上船,那些位置能騰給老百姓嗎?”那個一直顯得畏畏縮縮的羅副官忽然在這一刻站得非常的挺拔!也許他的一生都是在畏縮當中度過的,但是他這一刻確實非常的偉岸!
那個海軍軍官忽然石化了一般盯著羅副官,眼睛里猛地閃出淚光,他使勁地點點頭!
“弟兄們,咱們打回去,把船位讓給老百姓!”羅副官忽然轉身向著身后的士兵大聲道:“海軍的弟兄在數著人頭吶,我們去一個人,就換一個老百姓,愿意跟我、跟連長去戰斗的,向后轉!”
有人果斷地轉過身子,有人在猶豫間轉了過去,有人在看到身旁的弟兄都轉過去后才轉過身子,還有人是在上了船后看著遠去的弟兄忽然又跳下了船……轉過身的不光是八十七師的這群散兵,還有五十八師、三十六師、一五四師、一五六師……他們留下了一千二百多個船位!
又一支殘師向著挹江門進軍,在他們身后,那些忽然得到生機,被安排上了船的百姓忽然在甲板上紛紛跪倒,一個個淚流滿面,向著軍人們消失的黑夜磕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