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謝對著丞相告了聲‘得罪’,搶上兩步,伸手先后探索宋陽的脈搏、鼻息,很快就確定娃娃生機斷滅,死透了。但事情太突兀、也太蹊蹺,即便他能確定四公子已死,仍是不敢有絲毫大意,借著檢查尸體的機會,大袖輕輕一抖,將一支長針悄然扎入宋陽的左胸心窩。
不管怎樣,心臟中針,這最后一個‘妖星’都死定了。
老謝是當世武學大家,袖中銀針刺出、收回,都在瞬間完成,而付丞相只是個文人,根本看不出他的手段……
只有宋陽自己知道,現在他還沒死,他也迷糊得很。
本來他已經在閉目等死,沒想到還不等胖子老謝動手,一股陰冷感覺就從胸腹間升騰開來,轉眼彌漫到四肢百骸。
陰寒所侵,身體變得麻木、僵硬,再無法稍動半分。或許是穿越、附魂的關系,宋陽能夠清晰‘辨識’自己的身體狀況。他明明白白的感覺到,雖然麻木不堪,但自己還活著,只不過從心臟跳動、血液流動到呼吸都變得極其緩慢,外人根本無從察覺。
還活著,是假死,足以瞞過所有人的假死。
身體變得麻木了,但腦筋依舊清晰,宋陽還能‘想’,思前想后,自己會突然‘假死’就只有一個原因——尤太醫。
‘假死’之事,正如宋陽所料。
尤太醫‘看上了’了宋陽,打定主意要偷走這個娃娃。
太醫要的是活娃娃,但是要從相府偷走一個歡蹦亂跳的四公子又談何容易?由此,他給宋陽下了一味‘假死’的奇藥。之前尤太醫來時,抹在宋陽鼻端的藥粉,喚作‘新涼’。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不死過一次又怎么知‘新涼’。
‘新涼’循著呼吸入肺,潛伏三個時辰后藥性發作,中者陷入假死之態。龜吸續命、心跳異常微弱,與死人幾乎全無分別……偷四公子難,但是四公子‘死’了,會在三天內入土,到時候要盜掘一具尸體,事情也就容易得多了。
酉時之前,宋陽吸入‘新涼’;到現在子時將近,剛好三個時辰。
因為‘右心位’,尤太醫要偷四公子,全沒想藥效發作的時間恰到好處,救了宋陽一命;還是因為‘右心位’,老謝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而刺出的袖里針,也僅只傷到宋陽的肺葉,沒能要了他的性命。
老謝走了,離開前低聲說了句‘明日我會將小女送過來,大人節哀’。
付丞相也并未多待,在床頭坐了少頃,揚手抹過眼角,口中發出沉沉一嘆后起身離開……
相爺的四公子死了,可宋陽還活著。事關‘天煞妖星’,付家不敢把四子風光大葬,更沒讓他入祖墳,連夜辦了棺木,只在家停棺一天,就從城外選了一塊風水還算不錯的地方,草草下葬。
‘新涼’神奇,能讓身體的代謝也變得極為緩慢,龜吸中存活的時間也大大延長,雖然娃娃的身體脆弱,左胸又被長針刺穿,宋陽還是勉強堅持了下來。
藥效仍在,宋陽無法稍動,連眼皮都睜不開,只能躺在自己的墳中,靜靜的聽著,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終于有了動靜。
先是簌簌的鏟土聲音,再是‘咯吱咯吱’撬動棺木的聲音……尤太醫。
病癆鬼來了,‘妖星’這一道生死關總算跨過去了。不多時,啪的一聲脆響傳來,尤太醫撬開了棺木,將娃娃抱在了懷中,轉身跑向停在不遠處的馬車。
或許是第一次做偷尸賊,所以緊張;或許是終于找到了右心位的娃娃,所以太興奮,瘦竹竿剛跑了兩步,就一腳踢在石頭上,哇呀一聲連大帶小一起摔了出去。
幾乎就在他摔飛的同時,原本坐在十余丈外馬車上的車夫,身形倏然躍起如風欺近,趕在尤太醫落地前穩穩將其扶住。尤太醫卻毫不領情,跳腳怒道:“蠢人!我摔不死,你該去接娃娃!”口中罵著,快步趕上前把宋陽又撿了回來。
尤太醫滿眼滿臉都是心疼,看上去,在他心里,娃娃可比著他自己的眼珠還要更珍貴。宋陽被摔了個鼻青臉腫,不過他生生死死過來這一回,也真不在乎再挨這一下子了。宋陽更關心的,是這個瘦竹竿千辛萬苦偷自己來做什么?
那個身懷出色武功、好心幫忙卻挨了惡罵的車夫,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存絲毫怨恨,護送著尤太醫和宋陽上車后翻身躍回座位,揚鞭打馬,趁著月色趕車急行。
從外面看上去平常無奇的馬車,行駛起來異常平穩,內飾也豪華、舒適,在內廂兩壁還懸著兩盞青玉琉璃燈,燈內置放的是一團團的磷藻,全不受行駛途中車子晃動的影響,光線柔和但并不暗淡,堪比火燭。
借著燈光,尤太醫胡亂解開娃娃身上的裝裹,準備驅散新涼藥力,可很快尤太醫就愣住了……宋陽左胸上的針孔雖不明顯,但還是逃不過一代名醫的目光。
尤太醫伸手摘下車燈,湊近針孔仔細地端詳,片刻后干巴巴的臉上又顯出了笑意:“謝胖子的袖里針?他不是把閨女送給你做媳婦了,怎么又要殺你?你老子得罪他了?嘖嘖,官做得越大,是非就越多呵。傷得不輕,不過不用擔心,有我在你死不了。嘿,我可舍不得你死。”一邊說著,尤太醫取出針灸、藥石,忙碌了起來……
“莫急、也莫哭……我把你偷來,雖有自己的圖算,但也不會害你,相反,還有莫大的好處給你嘞。”
“能遇到你這個天生右心的娃娃,是我的造化;可你遇到我,對你而言又何嘗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小子,你可知道,我的煉血之術,是天下第一等的神奇本事。”
“奪了你的富貴身份,將來我會送你一副了不起的身骨,也算對得起你了。”
“十八年后,你得了第一等的身體,我只從你手指頭上擠幾滴血就好了,大家就各不相欠,從此分道揚鑣……十八年說短不短,說長可也不長,晃幾晃就過去了。”
……
尤太醫有個毛病——自言自語。
在施針用藥,替宋陽解除‘新涼’、治療左胸傷勢的時候,尤太醫嘴巴不停,一直在喃喃自語,他又哪會知道,自己甘冒奇險偷來的娃娃,是個兩世為人、有著一顆成熟靈魂的‘妖怪’,他嘟囔的這些話,統統都被宋陽聽進了耳中。
到了現在,宋陽終于能夠放松些了,雖然還不明白‘煉血’兩字的意思,但至少能確定,眼前這個古怪太醫,并無傷自己性命的心思。
從子夜一直忙碌到破曉,馬車始終不停,尤太醫終于施針完畢、用藥妥當,把宋陽重新包裹好,正想長舒一口氣,忽然想起了什么,臉色驟變,從座位上直接跳起來,打開前窗對車夫喊道:“快、快回去,昨晚上光想著挖墳,忘了填了……”
不等他說完,車夫回頭應道:“太醫放心,我早已吩咐阿泰去善后了,不會有破綻。”
尤太醫臉色一松,嘿嘿嘿地傻笑了幾聲,說道:“那就好、還是你們這些人做事周到…我已經不是太醫了,喊我老尤就成。”說完略略停頓片刻,又擺了擺手:“無所謂了,反正分別在即,以后再無相見之日,喊什么都成!”
車夫笑了笑,沒應聲……
大燕景泰四年,中秋剛過,燕國京師鄒城中接連發生了兩件怪事:
當朝丞相四子,在‘百歲兒’時突患怪病,暴斃當夜;
太醫令尤大人辭官而去,和誰也沒打一聲招呼,從此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