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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大怒
邊關上突如其來的戰事,讓赴擂奇士的行程耽足足耽擱了大半個月,到四月十八清晨,南理使團再度啟程,趕赴大燕。途徑折橋關時,自左丞相以下所有人,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昔日拒北雄關,此刻滿目蒼夷,城中彌漫著重重尸臭。幾天前才派駐過來的軍兵剛開始清理城關,正把城中尸體陸續投入烈火,焚尸的地點在郊外,但輕風無界,行走在關內,常常會迎上一陣細細的風塵。
焚灰。
胡大人皺眉嘆息,施蕭曉慈目低垂,南榮面無表情,蕭琪眼含淚光,宋陽則把玩著紅袖愣愣出神、不知在想著什么……
出關之后,與燕國接應的官員接洽,換過文書辦好手續,以后的行程就再不用南理人操心了,自有燕人安排。此去鄒城千里迢迢,距端午只差不到二十天時間,非得全力不可。燕人也早有安排,所有南理來人,連官員帶皇城三百禁衛以及‘劉五’,統統被裝進馬車,浩浩蕩蕩向北疾馳而去。
路上日夜兼程,投驛而不歇,換上新的馬匹與車夫,轉眼繼續上路。所有南理人吃、睡都在車上,每天僅有一個時辰‘落地’,供洗漱、更衫。二傻大為不悅,不止一次的念叨著‘我再也不來了’。
蕭琪自小吃苦,對此全無抱怨,就是有些心疼……心疼她的‘灰兒’,這樣趕路的情形早在離開紅城時就能預料,她選的十匹好馬也大都留在了紅城,唯獨那匹最不起眼的灰馬,仍是被她帶來燕國,而每天只休息一個時辰的長途奔跑中,雖然日漸疲憊,但灰兒竟真的跟住了隊伍,對此所有人都嘖嘖稱奇,這匹馬當得‘龍馬’之稱。
同伴們都覺得驚奇,燕人就更加震愕了,南理使團帶神駒入燕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被引為熱談,南理使團尚未入京,聲名就因‘灰兒’漸漸響亮,這氣勢上的先聲奪人,讓左丞相在始料未及的同時,也忍不住撫須微笑。
而他們出關十天之后,南理境內深處發生的一樁血案,也同樣讓左丞相始料未及。不過他若得知事情始末,可絕對沒辦法還能笑得出來。再三天之后,南理發生的這樁血案,為燕帝景泰所知。接到密報時,他正斜倚在寢宮軟榻上吃杏子。
勃然大怒!
景泰赤腳跑到門外,怒聲咆哮:“拿戈來,拿戈來!”內廷侍衛急忙跪倒在地,把手中長戈高舉過頂,景泰抓了武器,吼吼怒嘯著轉身跑回大屋,隨即大響連串傳來,燕帝勢若瘋魔,揮舞著長戈把眼前的一切都砸了個稀爛。
太監、宮女逃到寢宮外,也不敢再遠走,個個嚇得臉色蒼白,幾天之前萬歲爺剛剛發過一場大脾氣,只不過那次他砸的是御書房……究竟是什么事,會讓圣上接連大怒?沒人敢問。
半晌過后,披頭散發的景泰出現在門口,狠狠將長戈扔到地上,發出了‘當’地一聲大響,跟著瞪向一個小太監:“小豆子,把剛剛給朕傳回密報的雀子取來,快快快快!”
在場之人都明白,送信的雀子要遭毒手了,可誰敢勸上一句。小豆子應了一聲,轉身就跑,不片刻的功夫,抱著一只鳥籠跑回來,畢恭畢敬地遞到景泰手上,
籠中一只黑色雀子,眸子晶亮翎羽豐密,懂行人一看就知它絕非凡品。雀子駿逸,但精神萎靡,別說普通的鳥兒,即便一頭真鳳凰,讓它連飛三天從南理深處趕回大燕鄒城,它也振作不起來。
而出人意料的,本來怒氣蓬勃的景泰,一見雀子模樣俊美,微微愣了一下,舉起鳥籠又仔細端詳了一陣,臉上的怒色居然漸漸消散了,轉頭問小豆子:“這是好鳥?”
這種小事皇帝從不會關心,但小豆子了若指掌:“回萬歲爺,它叫欺煙,這是咱們大燕軍雀七巧之首,飛行如電性情靈巧,放眼中土就再找不出比它更快的鳥兒了……”
不料,小太監的話還沒說完,景泰突然伸手入籠,一把把欺煙抓了出來,狠狠一甩把它摔成了一灘肉泥:“噩耗之雀,死了干凈!”
小豆子嚇得小臉蒼白,咕咚一聲跪在地上,一個勁地勸道:“萬歲息怒、萬歲息怒。”
“我摔雀子你跪什么,起來起來,”景泰不耐煩地揮揮手,轉身再回寢宮:“小豆子進來,再給自己端個繡墩,朕生氣,陪朕說說話。”
說著,景泰隨腳踢開垃圾,坐回龍榻。
若是南理的內臣,一定會說‘奴才站著就好’,但小豆子明白自家這位萬歲爺的脾氣,他說什么就是什么,當即從廢墟般的寢宮內找來一只殘腿凳子,屁股就蹭著一個邊勉強坐下。
待他坐好,景泰才開口:“朕有一樣寶貝,被南理人偷走了,你說應該怎么辦?”
小豆子挺起瘦小胸膛,假惺惺地義憤填膺:“給南理的狗頭皇帝傳一封信,讓他親自把偷走的寶貝送回來,再讓他自己去刑部領罪,他要不依,萬歲就點起百萬雄兵,刨了他家祖墳。”
景泰的神情已經恢復正常,聞言略顯笑意:“這倒是個好主意,朕的寶貝是一具尸體,豐隆偷了朕的死人,朕就刨他祖墳,應景得很。”
說著,景泰話鋒一轉:“要刨豐隆的祖墳,本來用不著百萬兵,只靠著那件寶貝就足夠了……可寶貝被偷走,再想刨他祖墳,就真得用大燕雄兵了。本來這事也不難,不過麻煩的是,大燕的兵去打南理,吐蕃、犬戎他們多半趁機來打咱們,朕光顧著刨人家的祖墳,難保朕的祖墳不會被別人刨了。”
小豆子先是面露驚訝,憑他再怎么動腦筋,也想象不出能‘刨別家皇帝祖墳的寶貝尸體’會是個什么樣子,但是在聽到后半句時,驚訝消散不見,換而怒形于色:“他們敢!大燕天威浩蕩……”
“少拍馬屁。”
小豆子立刻收聲,翻起眼睛想著:“或者……萬歲先忍一時之怒,派出厲害武士先把那件寶貝奪回來,等寶貝回來了,想怎么刨就怎么刨。”
景泰呵呵呵地笑了:“是啊,朕也是這么想的。南理派人押運寶貝,一路都在山邊密林里潛行,自以為線路隱秘,卻不知行蹤早都被泄露了。”
小豆子插了句:“萬歲爺是真龍化身,龍目洞徹天地、龍聽萬里弗屆,什么事情也休想瞞過您。”
景泰沒理會小太監的奉承,繼續道:“朕派出咱們大燕……不止大燕,是整座中土身手最強、最兇猛的武士去劫回寶物,本來萬無一失,”說到這里,景泰的笑容不見:“可剛剛雀子傳訊,朕的武士去晚了一步,被人捷足先登。”
密林深處,押運‘寶物’的南理武士被盡數屠戮,‘寶物’下落不明,燕高手趕到時,只剩滿地死人。
小豆子愕然瞪大眼睛:“是誰干的?”
“就是因為不知道是誰,所以朕才生氣。”景泰緩緩搖頭。
小豆子雙眉緊鎖,恨恨道:“不論是誰干的,歸根結底都是南理可恨,奴才聽說南理使團正在趕來,等他們到了京師,先每人打斷一條腿子再說!”
景泰哈哈大笑:“未免太小氣了些吧?”
小豆子也跟著嘿嘿笑,手撓后腦勺,撒嬌賣寵:“奴才還沒長大,還是個‘小人’,小人自然配了副小氣心眼……”
景泰卻搖了搖頭,繼續笑道:“不是說你的心眼小氣,是你的想法太小氣,光打斷他們一條腿可遠遠不夠!”
說完話,景泰站起身來向外走去,小豆子急忙起身服侍,皇帝擺手而笑:“不用了,和你說會子話,郁結稍解,還不錯。”
小豆子挺開心,正想再巴結兩句,不料景泰突然有笑道:“對了,寶貝的那件事,他囑咐過我,誰也不能告訴的。”
小豆子不知‘他’是誰,但能聽到,在提及‘他’的時候,皇帝竟不再以‘朕’自稱,正想拍著胸口保證不會泄密,但略略一咂摸萬歲的話、再一想到萬歲的為人之后,他的小臉陡然煞白!而景泰轉回頭沖他一笑,邁步而去,離開寢宮時,他的手輕輕一擺,對門前侍衛做了一個‘斬殺’的手勢。
稚嫩哭號聲才剛剛響起就被利刃截斷,景泰繼續前行,喃喃自語:“憋在心里難受,總得找個人說說吧……”這個時候,又一個內臣匆匆跑來,滿臉喜色道:“啟稟萬歲,剛剛接到大好消息,蘇大人回來了,正快馬趕赴京師。”
景泰哈的一聲大笑:“總算回來了,好得很。”
五月初一,十停關。
按照普通行腳速度,此處距離燕都鄒城只有十天的路程,途中會有‘十次停歇’,所以大好城關得了個如此古怪的名字。
宋陽等人今日那一個時辰的‘落地’,就在十停關內,南理的使節難得放松,人人下車,洗漱之余抻腰伸腿,解一解車馬疲乏,唯獨少女蕭琪,連凈面都顧不得,專心照顧著自己的馬兒。灰馬精神疲憊,目光黯淡,四條腿子上的腱子都在簌簌發抖。
少女眉目含憂,找到左丞相:“灰兒撐不住了,再跑下一程多半會脫力而死。我先前估得高了,請大人恕罪。”
胡大人搖頭道:“能堅持到此,已經難能可貴了,不必自責,把它留在此處。”說著,眼看蕭琪面色不舍,胡大人笑了起來:“不是不要了,只是存養此處,回程時還要帶上的,這可是功勛驃騎,就算你想不要,老夫都不答應。”說完,安排使團中的小吏去辦此事。
蕭琪跟在小吏身后,牽著愛騎去找燕國的使官,這一程負責護送的燕國官員是個武將,姓李,官拜懷化郎將,五品官,在聽過南理使節所求之后,燕將笑了:“龍馬也有脫力的時候?還以為它能一路跑到天邊不歇。”
說著,邁步上前,自下而上伸臂攬住了馬頸,一見他的姿勢,蕭琪大驚,伸手去掰他的胳膊:“這樣不行,會傷了馬。”憑著少女的力氣,哪能撼動對方,燕將理都不理,胳膊猛一用力。他是勇武之人、且懂馬,扼住的正是馬匹要害,灰馬早就疲憊不堪,根本守不住這一勒,悲鳴被盡數扼在吼中,身體一歪摔倒在地,四蹄抽搐片刻,轉眼氣絕。
燕將擺出一副愕然神情:“說死就死了?看來當真累壞了,既然不行又何必逞強。”說著,嘖嘖搖頭,口中換過話題:“騎兵之道不外兩處:人強、馬壯,有好馬就有好騎兵,可要是好馬死了,‘騎兵’就只剩兵了。”說到這里,哈哈大笑。
而笑聲未落,一個聲音清晰傳來,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要是兵死了,騎兵就什么都不剩了。”
宋陽走到近前,對著燕將點了點頭,伸手扶起了蕭琪,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