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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猛藥
九月初七。
今年的秋天,比起往年要更冷。從中秋節開始,到現在短短二十余天里,睛城一共下了七場雨。一場雨水一份涼意,層層積累下來,讓秋風早早就添了凄然味道,所過之處吹得草木瑟瑟,也吹得人心里發皺。
午飯過后,宋陽坐在驛館中,和二傻、蕭琪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蟹九爺趕赴蓬萊公干,不知朝中會不會再派下密探來調查自己,謹慎起見,宋陽最近都沒和漏霜閣有什么聯系,這段日子過得異常輕松。
有關那場大火的準備他全不了解,半個月前,侏儒和瞎子就完成了所有案頭準備,剩下的事情也就和他們再沒半點關系,全都交由了顧、李、帛去主持,其間從未有人來送過信,不過宋陽明白,沒消息就是一切正常、一切順利了。
正閑聊著,門外人影一閃,施蕭曉回來了。
大雷音寺的情形,施蕭曉以前曾在閑聊時聽阿泰說起過,他了解的這些事情對琥珀異常重要,這些天里兩人常常見面……
施蕭曉的臉色不太好,見他神情有異,宋陽皺眉問:“怎了?”
“剛從琥珀前輩那里回來,”施蕭曉在銅盆中浸濕帕子,將其敷在臉上:“她的事情準備得差不多了,但還差兩樣東西,一是你的血,另是鱗皮手套,你快些準備好,我送過去,或者……”說到這里,他有些遲疑了:“不知有沒有人會盯你,你要是有把握甩開盯梢,我想這趟你能親自去。”
宋陽沒多問什么,稍稍尋思了片刻起身出門,去了回鶻驛館。過不多久,回鶻武士之首阿夏,帶著一批扈從大搖大擺走出驛館,穿大街過小巷,一副無聊閑逛的樣子,走了一陣,進入一家專營民俗玩意的老店,眾人繞過柜臺直接進入后堂……又過片刻,抹去回鶻裝束、換回漢人衣裝的宋陽從老店的暗門中悄然走出,很快匯入人流,消失不見。
幾拐幾繞,宋陽出城,越走越偏僻。也是半個月前,琥珀搬出了漏霜閣,她說自己要專心準備大雷音臺之行,在漏霜閣中多有不便,但具體什么‘不便’她沒提過。
她搬到了城外,偏黃野外,守著一片亂墳崗子。
大宗師羅冠不在,一品擂將近,他必須回到皇宮隨時聽候差遣,此刻護在四周的李明璣的人,葉非非在此坐鎮,那個偷譚歸德時出現過的老漢也在,顯然這一伙是李明璣最最精銳的手下了。
一進門,腐爛惡臭、藥物和香料的味道混雜一起,撲面而來。這股味道有些熟悉,宋陽仔細回憶后恍然大悟,這是國師身上的味道。燕子坪上國師撲向馬車時,他曾聞到過,不過并未太在意罷了。
琥珀的心思用得深,要扮作國師就少不了這股味道。
此刻她已經‘扮’上了,裹胸、墊背,把身形‘修理’得相近國師,臉上帶著慘白面具,身上罩著白色長袍,不留一絲縫隙,因為還沒拿到手套,她的手也如顧昭君一般,對揣在寬大的袖子里,現在望過去,至少宋陽辨不出真偽。
面具是鐵匠蕭易在琥珀的指點下打造的,這其中倒不存威脅,鐵匠全不知內情,從他干活開始,出門就會有帛先生的人跟蹤、回到驛站后有南榮監視,確保他不曾泄密。
顯然,琥珀沒想到宋陽會親自來,腹語笑道:“怎么自己跑來了,讓和尚跑就是了,明天一品擂,你該安心靜養。”
一品擂南理不用打,又哪用養氣凝神,再說就算要準備,施蕭曉也和宋陽一樣是赴擂奇士…果然是做母親的心思,和兒子一比,其他人都不能算人,可以拿來當牲口使。
宋陽笑著搖頭,口中嘖嘖稱贊:“您老這扮相,幸虧我提前知道,要是在外面碰到,我非得把刀子撲上來不可。”
琥珀開心,被宋陽的馬屁逗得咕咕地悶笑,依舊是從腹中傳來的笑聲,或許是她對腹語氣息控制還不夠熟練、或許是她身體虛弱所致,剛悶笑了兩聲,突然大聲咳嗽了起來。
宋陽趕忙上前想要幫她壓背鎮咳,可才跨出兩步,整個人突然愣住了。琥珀的咳嗽聲……不是她的嗓音,或者說這咳嗽聲音完全不是從嗓子、從口中傳出,而是自喉嚨、從脖子里‘漏’出來的。
宋陽也是毒者、醫者,如何聽不出,琥珀咳嗽會如此的真正原因:不僅毒啞了自己,還爛穿了咽喉……便如國師的情形,一模一樣。而咳嗽引來身體的劇烈顫抖,長袍抖動中,袖口露出一線縫隙,觸目驚心的,膿瘡、癤子、正在腐爛的皮膚。
恍惚里宋陽甚至沒法分清,眼前這個人究竟是國師還是琥珀,直到她壓住了咳嗽,用腹語笑道:“沒有十分的功夫,去不了大雷音臺的,我可不想死在那里。
腹語窒悶,笑意輕松。琥珀用藥物腐爛了全身皮膚,下的是猛藥。
靠著長袍、面具、手套,不會露出絲毫肌膚,可要是‘無意中’讓雷音臺的和尚看到自己的腐爛皮膚,無疑更添可信;又或者嘶啞的咳嗽上一陣、忍著劇痛用只有國師才會有的嗓音厲笑幾聲……而且,國師身上獨有的那股味道,靠著其他手段配不到絲毫無差,必須要模仿者也真正腐爛才可以。
還有琥珀的眼睛,也點過特治藥水,原本靈動、清透的眸子,變得血色密布,陰森冷漠。
宋陽明白了,為什么施蕭曉要他親自來看一看,琥珀為了裝扮國師花費的苦心,遠超旁人事先的想象。
琥珀離開漏霜閣、搬來偏僻地方的原因很簡單,她要用猛藥來腐爛雙手、小臂、脖頸、口舌、足踝甚至面孔等多處皮肉,很疼,她不打算咬牙憋著,疼得時候要喊出來。
漏霜閣在繁華之地,凄慘嚎叫有些太驚人。
宋陽驚呆了,完全不知該說些什么,而堵在喉嚨深處的莫名窒悶也讓他說不出一個字。琥珀則繼續笑著:“別那么沒出息,算不得什么,想想看,大雷音臺是燕頂的老巢,要是真能毀了,讓我再爛十次都沒的說!何況我爛的厲害,但好治得很,等明天過去一切落定,兒子給我治。”
宋陽點頭,想留眼淚、又想說什么,琥珀卻不容他多言,既然已經‘露餡’,她也不再隱藏腐爛的雙手,自懷中取出一只薄得幾乎湊明、不過黃豆大小的蛹子拋了過來:“用空心針引血,注入其中,能保血二十四個時辰的新鮮。”
宋陽平穩心情,把自己的血度入蛹內,隨即又按照琥珀的吩咐,取出鱗皮手頭,翻轉過來,將血蛹小心翼翼地粘在‘右手食指’尖,不用問,如果有必要,琥珀會當著‘心腹’的面前傳一道法旨…落在法旨上的那道血跡,足以抹去所有懷疑。
有關大雷音臺的‘結構’,所有了解都來自施蕭曉,大概夠用了;而明天冒充國師的‘步驟’、言辭等等,是和顧昭君、帛先生、李明璣一起反復商榷成形的。
對于這些細節,宋陽并不了解,琥珀也無意多說,接過手套帶好,發力試了試,確定外表看不出什么,但只要自己需要時就能擠破血蛹沾上宋陽的血。琥珀滿意的笑了笑,隨即省起隔著面具兒子見不到自己的笑容,是以發動‘腹語’,悶笑了幾聲:“好得很,這下算是齊備了。”
宋陽試探著問:“明天…誰陪您去?”
不出意外的。琥珀搖了搖頭:“我能扮作國師,可沒人能扮作國師阿一阿二,而且多一個人,也就多了一份破綻,還得要心照顧,煩得很,我自己足以。”
說到這里,她忽然笑了,撒氣漏風、用嗓子發出的笑聲:“不用擔心,燕頂不在,就憑其他禿驢,即便拆穿了我又能怎樣?一個不留,全都毒死就是了。”
只身進入大雷音臺,兇險不言而喻,宋陽擔心,卻沒去勸阻。要勸的話早在二十多天前、琥珀決意冒充國師那時就該出言阻攔了…琥珀此行,與宋陽無關,她是為大哥,為尤離,為來這世上十八年、卻從未真正去看過一眼這花花人間的兒子,才要冒充國師,去大雷音臺。
宋陽掃去眼中、臉上、心里所有的嘈雜情緒,對琥珀露出個笑容:“明天大雷音臺的和尚就該倒霉了。”
琥珀卻沒回應什么,而是歪著腦袋凝神注視宋陽,過了半晌才深呼吸、說道:“我的兒子,笑起來果然好看!”雖然腹語語氣模糊,但也能聽得出其中那股得意和自豪。
宋陽返回驛館時,天還亮著。而此時景泰正在御書房內,面無表情地坐著。
書案前有幾位重臣,在逐條呈報著最近的朝政要務,每一個人說的都是要緊事,關乎國家、軍政、民生,可他們具體說的是什么,景泰完全沒聽進耳朵,他走神了。
大臣越說聲音越小,誰都能看出皇帝心不在焉,由此幾個大臣有些不安了,景泰心情不好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殺人,這個時候站在他面前,實在不是什么好事。
可意外的,景泰回過神來后,并沒有亂發脾氣,對臣子道:“這些事情你們看著辦就好了,下去吧。”說著,他還歉意地笑了笑……幾個大臣退下后,免不了彼此對望一眼,雖然沒說出口,但都是一樣的心思:萬歲爺轉了性子了?
性子沒變,但想法變了,景泰比誰都明白了一個道理:國師不在了,他就不能再瘋。
大臣走后,景泰繼續發呆……
明天就是一品擂了,可國師還沒回來,連個消息都沒有。一行人中,有四個都要登擂的,四個大宗師啊,其中還有一個真正本領遠超‘宗師’虛名的國師。
已經拖延過兩次、又拋下重注,沒法再拖,否則會被臣民誤會,以為皇帝怕了,可他們不會來,大燕又還剩幾分勝算?幸好,手上還有個羅冠坐鎮,其他九個修為不一,但也都是了不起的好手,還有一拼的本錢。
可最最重要的,也是景泰最最擔心的,并非明天的擂臺,而是國師的生死,國師絕不能死。
早在半個月前,他就放出了那只信雀…國師曾認真囑咐‘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動用’的那只雀子。
雀子的那邊是一個人,自幼就跟隨著國師、絕對可以信任、也是本領僅次于國師的人,花小飛。
花小飛不在大雷音臺,他有自己的任務,輕易絕不容打擾的。可事情變成現在的樣子,景泰沒法子再等更沒法再忍,聯絡對方,不是讓他來主持擂戰,而是告知國師的失蹤,請他趕赴南理去找人。
國師失蹤,此事機密,也只有此人值得信任了,他現在該抵達南理了吧……正胡思亂想著,傳事太監忽然跑了進來,跪稟:“萬歲爺……”
會不會是有關國師的消息?景泰精神一振,但很快就失望了,是明日山莊傳來的消息:蘇杭呈稟,熱氣球今晚就能大功告成,如果皇帝想‘飛’,明天就可以。
景泰擺了擺手,沒發脾氣,明天不行,九月八,一品擂。
后天、大后天…直到國師回來之前都不行,國師不在了,皇帝就不能再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