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桃花開,第一波改革之前,兩府出現一次重大人事調動。趙概以年老求致仕。朝廷以七十勸退,趙概已七十三歲了,心中不安,第一次辭表時,鄭朗苦勸。
盡管倒歐陽修時,他站在歐陽修這邊說了好話,但此人還是一個忠厚的長老。趙概不聽,再寫辭表,趙頊亦勸,還是不聽,寫了三表,無奈準辭。趙頊問鄭朗何人可補,鄭朗搖頭,道:“陛下自己決定。”
這段時間黜了許多官員,那是下級官員,以及地方官員,就是如此,還遞交給了趙頊,由兩制批閱后,才得通過。黜得說黜的原因,或者年老病殘,或者暴法鄉里,或者昏味不作為,或者貪污受賄,但象這種重大的人事變更,鄭朗絕對不參預的,以免落得別人的口舌。
其實這個人事背后,就存在著一個重大的弊病與漏洞,如今讓鄭朗與趙頊合理利用。
也快到了揭開之時。
趙頊想了一會,下詔,調唐介赴京擔任參知政事。
“唐介啊,”鄭朗呢喃一聲,不由地又看著自己學生王安石,心里面想到大約不會吧。這時候就能看到改制的一個變化,若是原先,唐介為參知政事,唐淑問依然還擔任著監察里行言臣之職。
韓琦破壞的制度有很多,有的也不是僅從韓琦開始破壞的,有呂夷簡,有丁謂等等,歷歷數數以來,許多宋太祖太宗時制訂的制度被破壞掉了。言臣未必就是好人,宰相未必就是壞人,但父子二人一為宰相,一為言臣,這個言臣還有監督的責任嗎?將唐淑問調到秘書監作為少監。
群臣退下。
鄭朗略有些擔心。改革三步走。第一步乃是改制。第二步乃是改軍,不僅是裁兵,也對軍制進行一次改革。第三步非是什么市易法、青苗法與免行法之類的改革,而是瘦身。
麻煩小一點的是第二步。但那樣都很麻煩。
唐介以直聲名聞天下,若是犯起倔來怎么辦?難道坐視王安石來個三氣周瑜?
他心中略有些不安,但另外一個人才叫真正的不安。
文彥博。
王安石與司馬光僅兩笑,就讓文彥博息菜。文彥博自此以后,再度回到治平之時,沉默不言。沒一個好對付的,韓琦是這樣,鄭朗似乎也是這樣。然而鄭朗做事多少留著一些分寸,唐介是什么樣人?當初燈籠衫事件當中,唐介乃是最得力的言臣,一度讓朝廷下放到嶺南的惡地春州,后來改為英州,依然是兩廣最惡的地區之一。兩廣現在人煙稠密。漸漸不可怕,但那時候是什么所在?
這個人一旦回到朝堂。自己還能有安生日子么?主要是他不象當初,漸漸快消失了,趙頊未必會象趙禎那樣庇護他。
回到中書,沒有心思辦公,找到鄭朗,說道:“行知,下值后,你我到樊樓一敘如何?”
鄭朗看了看他憂心仲仲的樣子,道:“好。”
下值后來到樊樓。
未上四樓,正登向三樓時,讓樊家大掌柜,也就是樊月兒的大哥攔住鄭朗,恭敬地說:“鄭公。”
“自家人,不用那么客氣。”鄭朗將他扶起來。
鄭樊兩家關系文彥博知道的,自己兒進了雅間,讓他們在外面交談。
樊月兒的哥哥說了一件事。
也就是水貨。
新商稅雖化繁為簡,但不能籠括成一句話,出地征出稅,往地征往稅。那不是簡,是不負責任。
雖簡化了,還有一些條例的,例如起初想用路程計算,但發現根本不可能,這時達不到這個技術,因此換了一種形式。本州府內僅交往稅,也就是在本州府交易,無論什么商品只有百分之三的往稅,沒有出稅。當然,店鋪的稅率與出產地的原稅率還是不動的,但這與商品流動時產生的稅務沒有多大關系。流動的稅務僅有一個往稅。
若是跨了州府,在本路交易,一次往稅,一次出稅。跨兩路交兩次往稅,以此類推,例如建茶運到京城,無論怎么走,皆跨了四路,那么運到京城是百分之十二往稅與百分之二的出稅,也就是征百分之十三的稅率。依然以簡單易行為主。但這個稅重不重?真的不重,有的中小商人無權無勢,若平安地將建茶運到京城,倒了霉,碰上五六個酷吏,可能要交百分之百的稅率,甚至還不止。
但朝廷真要收上來,稅率也可觀,還有本地計入兩稅法茶農的稅率,店鋪銷售的稅率,若是建茶,運到京城,能征到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二十五以上的稅務。
這一變,變得簡單多了。
可有一個關健因素,茶葉本身巨大的差價。
比如杭州茶,后世很有名氣,西湖龍井,那是指綠茶與白茶,宋朝現在吃的乃是茶餅,半發酵,味感似烏龍茶,因此普通的杭州茶低賤到出價一斤僅十幾文錢,朝廷榷給商人是三十文,銷給百姓不過五十文錢,有時不足四十文錢,大部分地區經韓琦改革通商法后,價格略略下跌,但跌得不厲害。但建茶頭乳出價一斤近兩百文錢,未通商之前,官方榷價乃是五百文,到達市坊往往七百文八百文。
這還僅是市面上常見的茶葉,不算最貴的,最貴的名種,不僅建州一處,還有其他一些地區,這些茶葉不是論斤賣,而是論兩賣,價格不是以文算,而是以金算。一兩茶就有好幾金。
趙禎與趙頊這些比較吝的主,身為皇帝,都舍不得吃。得到幾餅后,將一些重要大臣喊來,幾個大臣共分其一張。大臣也未必舍得吃,多拿回去供人賞玩的。鄭朗曾經分過好幾次這種特級茶餅。
一生只有一個老師,以前給了劉知州,后來給了幾個娘娘,或者很努力的手下臣子,或者浴血奮戰的將士。自己與妻妾吃了。但吃得不多。貴啊,一杯茶吃下去,幾百文錢就吃沒有了。
不僅是茶葉,還有筆墨紙硯。玉石,器玩,等等,都有一些頂尖的奢侈品。
象這些不能再按照平常方法征稅了。
但有一門好處。產量不是很高,此外能銷售的店鋪也不會很多。不可能一個小販子在大街上賣最頂級的建州龍鳳餅,會相信是龍鳳餅嗎?
鄭朗還是以簡化為主。
按照其價格,將一些奢侈品分成三個種類,紫紅綠三級,比如最高級的茶餅,以一兩一金計算,也就是以一兩一金征稅,那怕你賣出一兩三金也無妨。但有一個前提,在奢侈品名單當中的。出地必須由官府加蓋公文,標明數量。到了往地再由官府加蓋公文,標明收到數量。進入第一層,銷售的店鋪,必須向客人出示由兩道官府加蓋的數量公文才可出售。避免混淆不清,使稅務損失。
若沒有這個數量公文銷售的,一經舉報,就此貨物價格罰款一百倍,舉報人得其五十倍,不滿千緡的,以千緡計算。這個舉報人不論是顧客,或者旁觀者,或者同行的商人,或者是店中的伙計,只要證明確鑿,官府斷下來,就能拿走五十倍的罰款走人。
讓大家一起來監督。
但僅是一種理論,永遠不可能實現的。
象現在的商稅,出產戶原先的稅率,運輸過程中商販所交納的出稅往稅,銷售戶所交的各種稅務,平均起來稅率會達到百分之十五以上。只有一樣,糧稅,所有糧稅只交百分之三的往稅,無論銷往任何地方,只有這個稅率,吃是百姓最主要的,用來平抑糧價。但糧食在整個商品經濟中占的比例并不大,衣食住行,婚姻迎娶,生老病死,豈止是糧食那么簡單,就是貧困戶一年最少在商品上得用二十緡錢,那些大戶就不知用幾萬緡錢了。平均會接近一戶一百緡錢,至少是五十緡錢以上。以宋朝一千多萬戶,是否能達到一億緡錢到兩億緡錢商稅?
這是不可能的。
無論怎么改革,幾乎八九成商稅逃走。特別是奢侈品,最容易偷稅漏稅。因此市場上依然流通著許多未征過稅的奢侈品,按照后世的話來說,也就是水貨。
茶葉只是其中一種,有很多奢侈品,包括樊樓,奢侈品用得更多,餐具,食材,香料等等。
一個交過稅,一個未交過稅,水貨自然十分便宜。
現在樊家就面臨著一種困境,若全部用行貨,成本昂貴。若用水貨,自己妹夫乃是鄭朗,商稅改革的發起人,會不會受影響?
鄭朗聽他將經過說了一遍,看著大舅哥不由笑了。
問了一句:“朝廷有沒有規訂對買者有什么懲罰?”
樊月兒的哥哥會意了。
鄭朗又說道:“不會適當注意一下,盯我的人很多,也會盯著你。這個分寸得把握好。”
“我知道,中。”
中吧,鄭朗不由一笑,走進雅間。實際包括這種百倍懲罰,僅是輔助工具,戒告為主,讓大家不要做得太過份。若真較了真,王安石推行市易法有什么下場,自己就會有什么下場。
知道,但不會點破,更不會進一步的完善。
能讓士大夫人家或者權貴人家略略交出一些商稅意思意思,中小商戶壓力松一松,有一口生機,就達到了目標。其他的,必須要茍和。
也許后世怦擊自己改革得不徹底,徹底了那就意味著徹底失敗,不徹底反而能成功。推開門,嘴中又喃喃道:“水貨,不錯。”
坐了下來。
先上拼盤,觀賞的。
進了樊樓,一頓飯最少得準備幾百兩銀子,但對于鄭家或者文家來說,也無所謂了。
伙計們上茶。
文彥博說道:“皇祐之時,那是你我合作最愉快的時光。一眨眼十幾年過去。”
似乎是感慨,非是,得聽出話外之音,鄭行知,俺們也算合作過很長時間,關系是不錯的。
“是啊。看到寬夫兄坐在這里。我也想到當初辰光。忽然想到仁宗……每夜夢回……”鄭朗喃喃地說了一句。
文彥博不語了,宋仁宗死了好幾年,但沒有一個人懷疑鄭朗對宋仁宗感情消失了的。
兩人喝著茶,茶水甘醇。頂級的食樓,也是頂尖的茶水。文彥博品嘗了一口,又道:“行知,改制快要結束了。”
一部分官員都往京城召了。到了快結束的時候,再有一兩個月,就連兩廣改制也快要結束。
鄭朗額首。
“下一步如何做?”
“軍隊。”
“裁兵也是必須,但西北那邊……?”
“西夏那邊不用擔心,如今朝廷困難,我不欲行事,否則西夏軍隊遠不是我朝軍隊的敵手。當然,千萬莫要讓什么也不懂的人擔任指揮官,那樣,即便我軍強大。也會失敗。況且還有精通軍務的韓琦身在西北,怕什么?裁兵是謂必然。”不僅僅是裁兵。但對方是文彥博,話還是說半分,留半分為妙。
“對軍事我不懂,還是行知有說話權利,不過今年還要虧空。”
一旦大肆裁兵,裁一次就要發放一次退伍費,以前裁兵最多的時候乃是鄭朗自西府為相之時,但在他擔任參知政事時就陸續進行了裁兵,前后近十年時間才完成裁兵任務。無論是分批裁,或者一次性裁,這個安置費數量也十分龐大。
但這次鄭朗打算一次性完成,順手進行一些軍隊改革改制,就這個勢,過了這個勢,以后再進行改革,就難上加難了。鄭朗卻在想著另一件事,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
史上若是宋朝國家年收入達到一億一千萬到一億兩千萬,對民不算是苛薄。但現在還有平安監與諸監的收入,銀行監不算了,那用來還欠負的,僅是幾監收入一年就為國家帶來近兩千萬緡的收入,指良性經營,不良性經營還是不行。商稅的增加,大肆開發,新運河以及河工竣工,比如今年河北許多地區發大水,今年也許還會有,然沒有了黃河之害,水患危害變小了,這個前后增源與節約,也能達到近兩千萬緡。實際若將國家費用節約在一億兩千萬以下,再加上銀行的收入,未必有一億八千萬,但一億七千萬是有的,一年就能產生五千萬節余。
這是擺在臺面上的算法,還有兵事,以及天災人禍,都是無法預料的,想到這里,問道:“寬夫兄,財政之道,一曰開源,一曰節流。寬夫兄可有什么高見?”
既然伸出橄欖枝,最少拿一個頭名狀出來,不然讓俺怎么相信你啊?
文彥博想了一下說道:“不如榷鐵?”
“榷鐵?”鄭朗差一點跳起來。史上王安石曾建議,放棄茶榷,也就是茶專營,朝廷獲利不大,又動騷百姓,趙頊不肯,仍對蜀茶進行專營,又說了榷鐵,王安石反對之下,沒有通過。到了南宋,居然榷醋。
這肯定是不好的。鄭朗道:“國家一年能產多少鐵?價值幾何?又有多少用于民生?不會超過一百五六十萬緡,又能榷幾何?寬夫兄,看看茶葉,國家茶葉一是來自東南,淮南、兩浙、福建、兩江、兩荊、兩廣,還有一來自蜀茶,蜀茶三司統計是三千萬斤,全國茶葉能統計出來的最少有七千萬斤,一斤百文計算,市值七百萬緡,專榷了幾何?”
這些數據是無法準備確計算的。
鄭朗估計全國產鐵包括來自海外的平安監,不會超過八萬噸,頂多四萬噸用于民生,僅是鐵價,也不過一百多萬緡,絕不會超過兩百萬緡。當然,生產出來工具遠不是這個價格,是其幾十倍,但那又可以通過商稅征收了。
至于茶葉與商稅一樣,同樣是無底洞,比如鄭朗這些士大夫喜歡吃茶,一年最少吃掉二三十斤茶,就連其家人每人也吃掉近十斤茶葉。普通人家也吃茶,吃的乃是那種一斤幾十文的粗茶。甚至已經出現的不規范的更便宜的炒青。會吃,也會吃掉好幾斤,況且還遠銷外國,西夏吐蕃回鶻契丹高麗倭國,以及大食與遠方的歐洲,能統計出來的產茶是七千萬斤,但鄭朗琢磨著真正的產茶最少是三億斤四億斤以上,才能滿足市場的需求。為什么三司統計出來的只有幾千萬斤呢?不用問,與商稅一個性質。許多是無論專營,走私掉了,或者冠冕堂皇的避稅掉了。
茶榷在趙匡才執行時,未統一全國與南方,乃是四百萬貫收入,比較平穩,后來統一全國,茶葉產量增加一半有余,為了不斂民,依然是四百萬貫。直到西北出戰,因為運費高昂,用官吏貪污嚴重后,宋太宗發明交引法,于是茶政敗壞。到祥符時只剩下七十三萬貫,林特改良,一度猛增到七百萬貫。若是宋朝初年相比,還算是低的。此時茶葉產量最少增漲了四倍以上。但貧富已經分化生成,斂的僅是中小茶商的錢。迫于爭議聲,各地官吏松懈,萎縮成二幾十萬貫。
若加上官員成本,小吏成本,茶榷已經在嚴重虧空。
呂夷簡與李諮改革,很傷很痛的一次改革,迫得一代名相自此碎步式的治理國家,心機也越來越深沉,幾乎使國家在仁宗時差一點就產生分裂。鄭朗于杭州推行通商法,僅是局部地區做一個示范。但未動幾項專營,其他官員一再改良,到嘉祐二年恢復到一百九十萬貫,內含四十五萬貫稅錢。這中間還有官吏兵夫與雜錢成本,實際真正收益很可憐的。因此韓琦、陳升之與呂景初發起改革,不徹底的通商法。改革后茶收入是一百一十七萬貫,包括八十萬貫稅錢。對于朝廷來說,很難說是好壞,雖收入減少,因為通商法,朝廷人工雜費成本也在下降,實際收益差不多。對于民間,損害了部分大商人的利益,給中小茶農茶商一份生機。就看站在那一個方場了。
再到治平年間,因為吏政敗壞,茶收入只有四十九萬八千貫。
實際到了這時候,國家在茶葉上,將成本一一去除,已經再度出現很嚴重的虧空。
鄭朗說完,又看著文彥博,心里想到,難道史上趙頊想到榷鐵,是文彥博出的餿主意。
不過這不要緊,至少在經濟上,自己發話,沒有任何官員敢對著干。關健是文彥博此次伸出橄欖枝有多大的誠意。實際內心深處,鄭朗也渴望文彥博“棄暗投明”。畢竟第三步瘦身改革會更轟動。
唐介來了,對文彥博是一次危機,但文彥博能做到與自己又重新站在一線嗎?想到這里,鄭朗索性直接問道:“寬夫兄,你我同朝多年,有話請直接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