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二自從出了學校,在家里沒待上多長時間,就加入了軍隊,趕上了這場戰爭;他的成年,是在戰場上度過的,自身的道德底線,除了課本上的那些,基本是建立在你死我活的搏殺中,也就沒了太多的仁慈。
叢林法則的殘酷,讓見多了死亡的羅二,認可為理所當然。
行走在小路上,身邊通訊員閃爍的目光,令羅二十分煩躁;他的感覺太敏感,把一個懷揣著別樣心思的人,放在身邊,連呼吸都不順暢。
不管怎么說,現在還是自己人,他也不能拿人家怎么樣,只能沉默不語,暗暗合計螞蟻的事情。
既然自己是軍人,羅二給自己腦海里的大螞蟻,也起名叫軍蟻,按顏色看,正名叫做赤色軍蟻,冥冥中,羅二叫對了大螞蟻的別稱。
飛快地掃視了一下赤色軍蟻,羅二悲憤的發現,這家伙的腹部,已經雪白了一小半,威武的身軀,看起來有些滑稽。
滑稽事小,但身體里緩慢消失的力量,讓羅二實在是無語,我這是招誰惹誰了,攤上個大油瓶,還得不停地“加油”。
一臉悲苦的羅二,加快了步子,讓帶路的通訊員幾乎小跑起來。
一路上,不時有當地老百姓,抬著擔架,扛著彈藥箱、糧食,來回
穿梭;當和羅二交錯時,看向羅二的眼神,讓羅二心里十分踏實。
有了百姓的支持,哪只軍隊都不會失敗,甭管這只軍隊的問題有多少。
爬上了一座400米高的山峰,通訊員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指著遠處的一座山頭,“羅少尉,那里就是3連駐守的陣地。”為了跟上羅二的速度,他是把吃奶的勁都用上了。
下午的陽光,正好照在羅二的臉上;瞇起眼睛,羅二看向久違的戰場。
面前的山頭,距離自己的位置,直線1500米左右,自己看見的,只是山背面;隔著山頭,能隱隱聽見零星的槍炮聲,幾縷黑煙升起,很快散進灼熱的空氣中。
山下的樹林里,羅二能看見,一支十幾人的綠軍裝,匆匆鉆出坑道,全副武裝地翻過山頭,看不見了。不一會,七八個疲憊的身影,出現在山頭,很快躲進了山背面的坑道。
看來,是3連內部換防,也就是說,前沿的情況,還算平穩。
如今的戰線上,自西向東,全面進入了相持階段,既然你打不過來,我也攻不過去,那就拼耐心了。
美韓聯軍,伙同仆從國軍隊,全力鞏固自己陣地,不時仗著火炮犀利,飛機猖獗,進行著規模大小不一的騷擾,但要想發動大規模戰役,也是有心無力了。
傷亡太大,哪個國家也受不了,除非你想讓國內鬧翻天。
中朝軍隊,也不含糊,雖然武器后勤比不上,但借地利的手段,在坑道上動起了腦子,效果不錯;雖然效費比小了點,但我們的戰士,不缺體力。
于是,一個個形狀迥異的坑道,出現在了前沿陣地,樣子難看了些,對付起敵人的飛機大炮,十分可靠。
這些用戰士鮮血得來的坑道經驗,被迅速推廣開;就在全線的志愿軍、人民軍們,光著膀子,奮力和山石作斗爭的時候,羅二還在醫院里修養,沒機會參與坑道的建設。
下山,鉆進樹林,羅二散手撒出,這才發現,樹林里的蹊蹺不少;在半山腰的樹林里,竟然隱藏著六個迫擊炮陣地,其中的三個,已經安置好了九門迫擊炮,炮手也在隨時待命;其余的三個,明顯是備用的陣地。
在大量的樹枝、荒草的掩護下,在遠處的羅二也沒看見,不起眼的樹林里,暗藏殺機。
看起來,3連里面還是有能人的,也是,再小也是一個國家,找幾個人才不稀奇。
腦子里盤算著,羅二腳步不停,上了半山腰;有了通訊員作向導,羅二順利地鉆進了坑道,見到了3連長樸田海少尉。
這是一個粗獷的少尉,身上的軍裝雖然皺巴巴的,但風紀扣系的很端正,濃眉下的大眼睛,在仔細地打量著羅二。
“羅少尉,歡迎你,但你不該來。”羅二最無語的是,人家一個少尉,把漢語說得和自己一樣好,但自己的朝鮮語,總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短短一句話,透漏出的訊息,十分豐富,最起碼,羅二知道了,樸田海少尉是一個到倒霉的家伙。
作為樸正勇的親信,被金中尉派上了前沿,看情況,何時輪換下去,比較渺茫,大概戰死在這里,是最終的結果了。
佩服歸佩服,人家的斗爭,羅二巴不得躲得老遠,所以,樸田海少尉不值得他同情。
“樸田海少尉,營部的命令,你也清楚了?”羅二靠在坑道的石壁上,滿不在乎地四下張望。
“是的,金中尉已經通知我了。”樸田海少尉老實地答道,眼角的余光,卻盯在了坑道拐角處,匆匆閃過的營部通訊員,臉色有些不自然。
“怎么啦,敵人要進攻?”羅二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在前線,必須要盡量了情況,這和小命息息相關。
“不,不是,敵人最近幾天不會進攻,只是遠程轟擊的厲害,咱們士兵的傷亡,每天都有。”樸田海少尉岔開話題,這個團長嘴里的自己人,畢竟是中國人,要是揭開連里的齷齪事,還不是在打自己的臉。
算了,少說幾句吧,樸田海少尉明智地閉上了嘴。
“奧,這也沒辦法,戰場上,傷亡難免。”隨口一句,羅二正要問其他的情況,卻怔住了,臉上黑成了一團。
他在無意間,竟然把戰士的傷亡,看成了理所當然;一路上行來,身邊抬過的十幾個擔架,那血淋淋的戰士,也沒觸動他的一絲凝重。
羅二不是一個冷血的人,他手里的人命,都是敵人的,是在戰場上奪取的;但對于自己的戰友,尤其是傷兵,他是能幫一把是一把,幫不上也不會無動于衷。
人民軍戰士,沒有自己弟兄來的親切,但怎么說也要關心一下,自己護腕里的藥品,還有不少。
讓他心寒的是,剛才聽了樸田海少尉的話,自己竟然沒有拿出藥品的絲毫念頭,一點也沒有。
羅二疑惑地摸出一根香煙,自顧自點上,開始思索。
自打腦海里出現了那個大螞蟻,赤色軍蟻,表面上看不出來,但自己的內心里,經歷了噩夢后,心腸突然變得冷酷無情,那怕自己死在跟前,也不會影響心情。
以前是被逼的,現在卻真正冰冷起來,變化的心情,讓羅二暗暗慌亂,連手里的煙頭,也幾乎捏不住了。
羅二察覺的沒錯,渾身暴虐殺戮氣息的赤色軍蟻,魂魄已經被羅二強行吞噬,消化融合的同時,也深深影響了羅二。
貌似現在,羅二后悔也晚了,除非他舉槍把自己斃了。
“羅少尉,你下一步的行動,要我怎么配合?”樸田海沉悶的聲音,把沉思的羅二,驚醒。
“哦,不好意思,我走神了,你說什么?”扔下煙頭,羅二用腳狠狠捻了捻。
半截長的香煙,就這么被捻碎了,讓早已斷頓的樸田海,眼角抽搐了幾下,嘴巴張了張,沒有吭聲。
羅二的眼色,已經鍛煉成了精,笑著掏出了兩盒香煙,塞到了樸田海的手里,“樸少尉,拿著,回頭,我再給你搞幾條。”對付煙鬼,羅二輕車熟路。
煙鬼最難拒絕的,是自己沒了香煙,有人大方地遞上香煙,十人有九人不會推辭,另一個人已經死了。
“這哪行,你看你太客氣了。”嘴里謙讓著,樸田海的大手,飛快地接住了香煙,麻利地塞進了口袋,自然熟練。
樸田海的眼神,是標準的煙鬼級別,眼睛一掃,就看見了煙盒上的圖案,“我靠,牛啊,老美的駱駝香煙,這玩意帶勁。”
香煙開路,樸田海少尉,對羅二親近了不少。“羅少尉,你說吧,要多少人,3連盡量配合。”
沉吟片刻,羅二還是覺得,樸正勇的事情,自己得幫上一把,誰讓他是自己的大舅子。“這樣,把你看不上的戰士,給我叫來幾個,今晚我要過去。”
羅二的手指,指向了南邊。
“看不上的戰士?”樸田海一頭霧水地瞅著羅二,隨即心里一寒,老天,剛到陣地上,就要替團長老大動手,不愧是一家人,干脆利索。
看看坑道外的天色,樸田海叫來通訊員,呱呱一串飛速地朝鮮語,把羅二聽得直流冷汗,人家這才是真正的母語,自個連半吊子都不算。
派出了通訊員,樸田海叼著香煙,親自給羅二泡上茶水,陪著說話。
“羅少尉,你是樸團長派來的,我還是給你派幾個得力人手,剩的有事叫不到人。”樸田海是好心,也是為羅二著想。
“行,麻煩你了樸少尉。”羅二投桃報李,取過背包,掏出了十幾盒盤尼西林,遞給樸田海。
“我帶的東西不多,以后再補上,樸少尉理解一下。”羅二謙遜地給樸少尉點上香煙。
不少了,真是不少了,樸田海小心地收好了針劑,他對羅二的手段,不再懷疑。價值昂貴的盤尼西林,在人民軍里,也是連級干部才能使用的救命藥劑。
半小時后,八名全副武裝的戰士,出現在羅二面前。
“這兩名同志,是跟隨我兩年的士兵,雖然輕傷,但戰斗力很強。”樸田海少尉介紹著,隨即目光一轉,“其他六位同志,是連里的骨干,平時我舍不得出手,現在也歸羅少尉指揮。”
眼前六個壯實的戰士,有一個是排長,三名班長,還有兩個是刺頭,哪里是舍不得用,分明是自己指揮不動,現在好了,麻煩甩了出去,自己也要好好安排一下了。
讓樸田海少尉吃驚的是,自己給六個士兵下令時,平日里不搭理自己的這些家伙,十分順從地整隊,跟著羅二出了坑道,紀律嚴明。
羅二也不拖泥帶水,和八個士兵點頭招呼一下,連名字都沒問,直接告別樸田海少尉,向山頂奔去。
當先的羅二,明顯感覺到,看向自己后背的目光中,有六道滿含殺氣的眼神,到底是誰,樸少尉已經介紹了。
半蹲在山頂上,看著山腰處的兩道戰壕,微風吹過,羅二禁不住豪氣滿懷,不管是誰,觸碰了自己的底線,就要給赤色軍蟻恢復顏色。
殺氣他不在乎,他需要的,正是凜冽的殺氣,殺氣重的精血,才更有味道。
一瞬間,羅二悟了。
西下的金烏,勉強揮灑余熱,把金黃的光芒,染在了漸漸沉寂的戰場;羅二在等,等待三個小時后,黑暗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