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平啟程一路南下,因不是緊急軍情,自然用不著每日馳驛三百里這么緊趕慢趕,因而宋秀才從開平到北平,走了整整十一天,隨即從通州碼頭換了船南下,等他抵達京城的時候,已經是九月三十了。拒他是此前開平大捷的大功臣,但在這權貴滿地走,官員不如狗的京城,他這個秀才還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前來迎接的只有章昶。
此刻,得知女兒生了個大胖小子,船過淮安就已經得知章鋒封了睢陽伯的他愣了一愣后,忍不拽掌大笑道:“章老哥真的是雙喜臨門,自己封爵,又喜得孫子,也不知道會高興成什么樣子c好,我這一回來就已經是外公了!”
“先生。”章昶見先生高興,自己也覺得心中歡喜,畢恭畢敬地躬身一揖,這才解釋道,“娘本要親自來,是我死活勸了她在家中等候。大嫂在家看著寶哥兒,他有些發熱,否則也是要親自來的,所以,只有我陪著先生去兵部投文書了。”
“哪用得著這么大的陣仗,真要是那夾道歡迎的樣子,讓人看上去成什么了?”宋秀才含笑打量著章昶的打扮,見其一身象牙白的衣裳,顯見是雖不用服素,卻仍然秉持低調,等到行李都從船上卸下來裝了車,他和章昶一塊登車坐定后,就開口問道,“你爹封爵,那你呢?”
“我?”章昶愁眉苦臉地嘆了一口氣,又托著下巴道,“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原本是打算一門心思試一試科舉的,本已經打算去應明年二月的縣試,可現在爹一下子突然封了睢陽伯,不消說大哥就是世子了。我也封了勛衛散騎舍人,即便就是個八品,也要到宮中當值的。姐姐捎話給我說。有把握就去考,沒把握就不用強求,我委實不知道該如何。”
“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若是去考縣試,以新貴外加勛戚子弟的身份,必然是眾矢之的,倘若能夠有把握一蹴而就。而且名次高高的,自然可以去考,否則落榜徒惹人笑。”宋秀才見章昶頓時恍然大悟,他便哂然一笑道,“而且。哪怕從前你家只是外戚,就算你真的才華橫溢文章出色,過了舉人這一道關,在最后的會試殿試要出頭,卻也得憑圣意。如今成了真正的勛戚,靠的是皇恩,你與其此時此刻勉強,還不如蓄勢。須知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我不在乎出人頭地。只要能保護姐姐!”
見章昶挺胸說出了這么一句話,宋秀才頓時啞然失笑,又猶如從前給章昶講課時那樣,沒好氣地當頭給了他一個栗棗:“就連你大哥,如今也還沒那個能耐,你爹也就是這次勝仗之后少許有了些話語權。更何況是你?太子妃殿下能謀能斷,女中豪杰,你不拖累她就已經是一等一的能干弟弟了c了,別垂頭喪氣,身為勛戚子弟,你以為不拖累這三個字是那么容易的?你呀,聰明機靈是不錯,但就怕聰明反被聰明誤!”
如是師生二人到兵部投了文書,宋秀才便隨著章昶直接轉往章府。從前的章府是陳善昭在和章晗成婚之前慷慨相贈的一處宅子,距離從前的趙王府,也就是現在的燕王府不遠。但現如今章鋒既然封伯,那座小宅院自然就不夠了。皇帝陳栐慷慨賞出的宅院不是別的,正是多年前抄沒的六安侯舊邸,年年有人修繕,如今稍加整飭便煥然一新,九月初章家人方才搬了進去。這其中,章晗托顧家和嘉興公主薦了一些人,讓宋清盈和章昶叔嫂二人親自篩選,如今內院外院都有了些氣象,宋秀才一路進去倒也頗為滿意。
見了親家母章劉氏,又見了女兒抱了外孫,宋秀才卻是沒有去打點預備接下來不知道何時的召見,而是先去沐曰上了家居便服,便徑直把章昶提溜到了書房,原原本本詢問了他不在京城的那些時日,朝中內外的種種變動。章昶原本就已經是很會說的人,可架不住宋秀才事無巨細,往往那些極其微小的細節也要拿來詢問,這一問一答整整就是一個半時辰,講得他口干舌燥,直接灌了三大杯茶。
“不在京城,這風波畢竟離得遠了,沒想到竟然到了這般地步……”
“對了先生,姐姐還問過你的事情呢!”章昶見宋秀才立時抬起了頭,他便一攤手道,“可我也就知道先生學問好,經史子集無一不通,又是一筆鐵鉤銀劃的好字,別的我也不知道,所以只能這么原原本本地稟明了姐姐。”
“好你個小子,成心給我惹麻煩!”
宋秀才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笑瞇瞇的章昶一眼,卻知道既然章晗動了疑心,東宮太子必然會想方設法去查,至于其他那些相關人士就更不消說了。要不是此前情勢太過危急,除非兵分兩路奇正相輔,必然不能盤活整局棋,他也不會出此下策,而既然瞞不過開平的其他軍將,章鋒這人又太過執拗,硬是說他這個定策的不能抹殺了功勞,他禁不住這親家那固執,索性寫了份妙筆生花的奏折,如今看來,似乎有些玩大了,自己直接被天子召了回來!
他正躊躇究竟被人查出了幾成底細,外間就突然傳來了叩門聲,緊跟著竟是女兒的聲音:“爹,昶弟,外頭宮里派人來了,皇上召見!”
這么快!
章昶嚇了一跳,宋秀才亦是有些吃驚。師生兩人對視一眼,章昶趕緊站起身來三兩步竄到門口,拉開門便問道:“大嫂,來了多少人,究竟怎么說的?”
“就是一個,瞧著服色氣度,仿佛不像是尋常內侍,應該是御前有頭有臉的。”宋清盈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父親,臉上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起母親原待在外頭住,但禁不過章劉氏的再三相請。再加上一人獨居不便,因而也一直都住在章家,她最后還是把心一橫道,“爹。您可千萬別又犯老脾氣!”
“知道知道。”
既然人都來了,宋秀才重新換了一身蓮青色的儒衫,一雙半舊不新的黑布鞋子。就這么徑直去了正堂。這會兒客人是章昶陪著,見了他來,章昶告罪一聲過來迎了他,隨即便用微不可聞的聲音提醒了一句:“先生,千萬小心些,這人是乾清宮管事牌子馬城!”
得知竟然是御前近侍來傳召,宋秀才自然而然打起了精神。出了章府上馬。他并沒有貿貿然去和人套近乎搭話,而是細致地觀察其人表情神色,見馬城雖看似目不斜視,眼角余光卻一直都在打量自己,其余幾個跟著的敘者亦然。他哪里不知道自己這一趟成了個名人,自然而然更存了幾分小心。待到入宮之際直接走的是午門,卻又不是議政的文華殿,而是徑直一路往里,直到在乾清門前停住了,他更是心中大凜。
這內宮召見,在本朝是最媳的!他何德何能,居然讓皇帝這般破例?
當內中最終傳召他入內的時候,他方才收拾起了那隱隱不安。踏入乾清宮正殿。他迅疾無倫地掃了一眼,就注意到居中寶座上坐著一人,但旁邊還侍立著一個盤領窄袖赤袍的年輕人,赫然是見過一次的東宮太子陳善昭。他頓時安心少許,隨即依禮參見道:“學生宋宜,拜見皇上!”
“宋宜……人都說是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沒想到朕身邊就有這么一個大隱!”
“皇上謬贊,學生萬不敢當。學生不過是因睢陽伯之邀入幕輔助做些文案之事,不敢談大隱。學生從前科場蹉跎多年,連個舉人都沒考上,因而也絕了指望,而章大人不忘當年情誼,仍然愿意結兒女親家,所以自然便跟著章大人。”
陳栐打量著這個有些傳奇的秀才,見其約摸四十五六,鬢發霜白,興許是在開平這種塞外之地呆得有幾年了,看上去顯得有些蒼老,但只看舉手投足,仍有些文秀俊逸之氣,怎么都瞧不出是定下那樣險計的軍師。想到杜中去歸德府查了此人,只道是從陜西遷居過來,設私塾教過些學生,章昶只是其中一個,就連章鋒章晟章昶的大名都是這個宋宜給起的,這關系親近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畢竟,誰都不可能想到章家會如此扶搖直上!而且,章鋒派人去接宋宜一家人的時候,其人正聽說得罪了當地的新任知府,足可見并沒有什么大背景。
“你既然能襄助章鋒,可讀過兵書?”
“學生從前讀過《衛公兵法輯本》、《神機制敵太白陰經》、《黃石公三略》等幾部兵書,但真正上陣運用,卻還是這幾年隨著章大人鎮守開平。其實學生只是出主意,真正能夠馬到功成,都是章大人以身犯險,繼而指揮若定之功,章大人只是酬謝學生這姻親多年跟從勞苦,所以讓學生標榜一二而已。”
陳栐揀選了幾條這幾本書中的用兵之法一一問過,見這宋宜果然對答如流,對于用兵軍略也確實有些思量,但顯見紙上談兵居多,由此可見此次得以成功,運氣成分也占據了不少,他想起陳善昭起頭的請求,于是思量片刻便說道:“你既然只考了秀才,朕便賜你舉人功名,為東宮詹事府左贊善,從六品,為太子講讀兵書。”
宋宜心中一跳,慌忙謝恩不迭。當退出去的時候,他掃了一眼侍立帝側,面色欣悅的陳善昭,想到這位太子起頭多年孤身呆在京城,卻隱藏得如此深沉,如今又光明正大地向皇帝請求為他加了東宮官,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
他在御前那賣小藏大的伎倆,瞞得過皇帝,可興許瞞不過同樣會裝的陳善昭。可他的過去……皇帝顯見都沒查出來,料想陳善昭也應該不知道才是!說起來,東宮官屬此前一直未建,這次他卻加了東宮官,難道現如今皇帝下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