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進入書樓的那刻起,準確說是破開門禁進入三層的那刻起,十三郎第一眼便留意到那位女性教習。
非因其職,非因其美,也不是因為氣質,雖然這三者都足以令她吸引無數人的目光,更不要說如今凝于一身,更令其矚目。
十三郎留意她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警惕,無法言明甚至沒有理由的警惕。
女子極美,性子寧和平靜,她甚至沒有抬頭看過十三郎一眼,然而說不清什么原因,他始終感到一股窺視。這種窺視不含惡意,但卻無所不在、無法消除,也沒有任何辦法躲避或不顧。十三郎覺得自己像個初生的嬰孩,一切秘密都暴露于人前,沒有任何遮擋。
!如果不是非來這里不可,十三郎真想掉頭離去,離開這個無數人向往之地,脫離那種受到窺視的感覺。
這種感覺沒有書生那樣狂暴強烈,卻格外靈動隱秘且無法回避,令他很是不安。沒辦法躲避,十三郎只能小心地將自己淹沒在諸多查閱典籍功法的學子身后,仔細而又不失速度尋找自己想要尋找的東西,不露一絲馬腳。
道院夜眠晨起,一切都是按照凡間生活的規律而定,美其名日入世,實則是為了多收靈石。書樓開放時間同樣如是,且每一層皆有門禁,修為需達到一定程度方可進入下一層。
三層為結丹以上院生使用,其中的典籍功法及各類記載多余法寶有關;然而實際的情況確實,進入此地的修士多為假丹境,金丹修士反而只占了極少的一部分。
道理其實很簡單,修士進入結丹后,大多功法都已定型,本命法寶更是早早煉制妥當。書樓中記載的東西雖好,然而一來更換勢必帶來麻煩,況且在這種地方修行,能夠維持就已很不容易,哪里來的余財考慮新法寶。因此,!反倒是那些尚未結丹,主修功法尚可更換,或是正考慮該煉制何種法寶的修士來得更多0
假丹修士根本沒能力破除門禁,要進三層,辦法就只剩一個:破禁符!
這可不是外面所用的便宜貨,書樓三層所用的破禁符價格高達七千,而且是消耗性寶物,代價極其高昂。()因此學子們如需到書樓,除非那些急需解決的部分,否則便會將修行中遇到的問題積攢起來,盡量利用單次停留時間,一次清除干凈。道院書、禁、丹、陣四樓中,書樓向來是關閉時間最晚的一個,原因也正在于此。
眼看周圍學子紛紛離去,十三郎正想乘此機會溜走,冷不防聽到女教習喚出他的名字,不由愣在原地。
“別裝了,你知道我在看著你。”
女子抬起頭,淡淡的聲音說道:“到這邊來。”
看到她的正臉,十三郎才發現女子的眼睛與眾不同,其眉心處有顆菱形印記,如豎眼又如用朱砂點出的美人癮,非但不減其美,反倒為她略顯清肅氣質增添幾分嫵媚,煞是誘人。
誘人歸誘人,可沒有學子敢起什么邪念。事實上,當十三郎與女子的目光相對,那種被窺視的感覺愈發強烈,其眉心的那顆癮仿佛活過來一樣,散發出一股頭人心扉的妖異之芒。十三郎勉力平復心境,上前施禮道:“見過老師,不知老師如何知道學生名諱,又楚……”
“不要急著問問題,先說說你自己。”
女子神情微異,說道:“我且問你,為何如此莽撞。”
“莽撞?”十三郎不明其所指,疑惑地說:“學生謹言慎行,并未做何不妥之事啊。”
女子靜靜地望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譏諷,說道:“敗杜云,破院門,制作靈符,第一天就闖上三層樓,這樣也叫謹慎?”
“修為不過筑基,卻有幸與院長同游,入院僅僅一天,如今已新舊院生齊聞大名,這樣也叫謹慎?”
言語漸趨嚴厲,女子寒聲道:“看你不似虛妄之人,難不成真把道院當做世外凈土,沒有紛爭困擾不成。”
十三郎聞之苦笑,無奈說道:“那些都是巧合,學生不得已而為之。不瞞老師,學生已對外宣稱閉關,再不與任何人交往。”
嘴里這么說著,十三郎內心不禁感慨,暗想道院的消息傳遞可真夠快的,尤其是杜云之敗,怎么傳到老師的耳朵里。他猜想慕容沛應不會主動提起,杜云本人就更加不用說,那么就只有被人看到其過程。()
這么一想,十三郎心中暗凜,連著提醒自己數次,這里可是道院,容不得一絲大意。
女子知道他說的大多是實情,隨口點過就不再提及,問道:“為何要制作靈符,真的是因為缺少靈石?”
十三郎認真點頭。
女子說道:“制作靈符不算什么,可你為何降價出售?”
十三郎心想該不會您是什么人的后臺吧?那也太扯了,道院如果讓老師也窮成這樣,干脆關門好了。
他老實回答道:“人單力薄,晚輩急需大量靈石,不得不如此。”
女子淡淡說道:“你可知道這樣做,得罪了多少人?”——
十三郎想了想,沒有正面對答她的話,只是說:“請老師體諒。”
“體諒?我看不是。”
女子略有些嘲諷說道:“依本座看,你更像是急于準備什么,或者說,是在等待著什么。”
這一次,十三郎沉默了很長時間,這才抬頭說道:“學生的經歷,老師想必已經知曉。院居不易,學生日后路途不易,只能早做準備。”
他是在提醒對方,我這可是經過院長大人許可的,如果您要拿經歷說事,是不是該先請示請示上面。
女子冷然一笑,如蘭花綻開葉瓣,沒有多少嬌媚柔婉,反帶著一股凌冽之氣。
“我的確從院長那里知道你的過往,這樣吧,既然你缺少靈石,可以將魔晶拿出來與本座交換。之后停止制作靈符,如何?”
這個建議著實令十三郎大吃一驚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為何她會對一個小小的靈符如此重視。聽起來好像她真的與出售靈符的院生有些牽連,刻意來壓制十三郎一樣。
不管怎么樣,身為老師的她既,然說出這樣的話,十三郎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接受建議,既解了燃眉之急,又能與之結緣,實為兩相得宜之事。
只可惜,他不能那樣做。
到了魔域卻靈氣到了靈域又缺魔氣,十三郎修行,比任何修士都要艱難數倍。他連那些破損魔器都收撿起來以備用,怎么能隨意把魔晶換出去。
在靈域,條件再如何艱苦,靈石再如何難得,總歸還有途徑可想。而一旦魔器魔晶被耗盡,他上哪兒去想辦法弄來。
無奈之下十三郎唯有苦笑搖頭,誠懇說道:“老師的心意學生明白,但是魔晶,,學生實無法交換。”
“為何?”
女子神情冷漠,淡淡說道:“難道你還打算回到魔域,與那些圣子之流勾結。”
十三郎搖搖頭,干脆不再說話。
他也無話可說,總不能說魔域我確實要去,不過魔晶與去魔域無關之類。總之說什么都是錯,還不如扮一條不怕開水的死豬。
女子目光趨寒,不屑輕喝道:“你真以為自己得到院長庇護,本座就奈何不得你?不妨告訴你,道院修行的學子,一切皆由老師處置。”
話語中的警告意味很濃,十三郎卻沒有多少驚慌的意思,恭順但又平靜地說道:“學生并未違反任何一各院規。”
女子沒有因他暗含著頂撞意味的話說激怒,冷冷說道:“本座是要提醒你,在這里就要守規矩,不要持才傲物更不要心懷叵測。”
十三郎點頭認真說道:“學生明白。”
“真的明白?”女子竟仍不肯放過,又追問了一句。
十三郎再次閉了口,不說充耳不聞,也看不出有何誠意。
女子沉默下來看起來似已放棄這場審訊式的盤問,十三郎內心緊張表面平靜,唯有苦苦忍耐堅持,希望她早點罷休。
過了一會兒,女子重新開口,語氣已經回復平靜,宛如什么都沒有發生。
“今日你到這里來,是為了什么?”
十三郎老實回答道:“學生來看書。”
女子心性雖佳,也不禁被他一本正經的摸樣所激怒,恙聲道:“來書樓當然是為了看書,本座是問你看的什么書?是功法還是神通,又說是丹道煉器,陣法禁制,總該有個眉目。”
十三郎恍然大悟,連忙回答道:“學生暫時沒有看那些,只是尋些典籍史志瀏覽。”
“是嗎?是不是都于道院有關?”
女子淡淡說道:“或者說,與道院教習有關!”
十三郎神情不變,誠懇說道:“晚輩久慕道院,自然要對先輩風采做些了解,以供瞻仰。”
女子冷冽的目光望著他,說道:“可我看你,所看的都是現任教習,對前人反倒半點沒碰,卻是為何?”
十三郎表情微滯,回答道:“還沒來得互。”
女子為之啞然,心知再問也問不出什么,有些疲憊地揮手道:“算了,你先去吧。”
話題陡然打住,十三郎反倒有些失神,直到女子再次揮手示意,他才趕緊施禮告辭而去。其步履平穩中透出一絲輕松,便要消失在三樓。
“下次看書,記得多看些道法神通之類,不要過于偏愛。”
身后忽傳來一聲叮囑,語氣淡淡,聽不出用意為何。十三郎身體微頓,轉身再施一禮,這才大步而去。
一直等到出了院門,行出廣場范圍后十三郎才大口呼吸周清冷的空氣,將震蕩的心情略做平復。
他抬手輕拭額角,抹去幾顆之前不敢流出的汗水,正要重新舉步。
“蕭道友請留步!”一道清麗脫俗聲音在身后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