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爺哆嗦著手,桌子上的蟲罐兒里發出有節奏的聲音,“蛐蛐……蛐蛐……蛐蛐……”應和著來往雜亂的腳步聲。
又“蛐蛐……蛐蛐……蛐蛐……”裹著周老夫人隱忍在嗓子里的哽咽聲。
耳邊是金屬交鳴的聲音,兒媳婦看過來的眼神麻木又厭煩,兒媳婦那雙眼睛轉過去,開始軟聲勸慰老妻,“……這么多年不容易……能吃的藥都吃了……能請的郎中都請了……家里用了那么多銀子買好藥……娘又辛辛苦苦地照應……”沒完沒了的梯己話。
周老太爺困難地將視線挪到兒子臉上,兒子視線左看右看,最終落到蟲罐兒上,聽那蛐蛐聲似是聽得興起,最終忍不住撅起小嘴逗蟲般發出一個單音。
周老太爺只覺得胸口越來越沉,終于承受不住“噗”地一下爆了。周老太爺眼睛一翻,手垂了下去。
周二太太郭氏最先看到,大聲道:“娘,快,老太爺痰迷了。”
屋子里立即亂起來,周老夫人忙讓申媽媽,“拿藥,拿藥……快些。”
一陣子搗藥的聲響,一勺藥順著嘴邊喂進去,好半天炕上的老太爺才緩過氣來,眾人這才放下心。
周老夫人聽著那蛐蛐兒叫的煩心,皺著眉頭看周元貴,“將你的蟲罐子拿出去。”
周元貴看一眼看蟲罐兒的婆子,那婆子捧了罐子退了下去。
屋子里總算真正安靜下來。
琳怡聽說周老太爺病急了去,帶著鞏媽媽去探望,炕上的老太爺臉色蠟黃。胸口一起一伏雖然微弱,還算規律順暢。
大家等著郎中來看過改了方子。所有人臉上都有種慶幸的表情。多虧發現的早才能無虞。
周老夫人留著琳怡說了會兒話。
眼見就到了下午,琳怡要吩咐廚房準備飯菜,郭氏也就跟著去幫忙。
周元貴急著想要去看蟲兒,被周老夫人叫住留下來訓話。
郭氏臉面上有些不好看,跟在琳怡身邊不好意思地道:“老爺也是該訓,總不能和外面那些人一樣,一輩子都離不開蟲罐兒,日后要怎么辦。”
不是親兄弟,就算是親兄弟。妯娌之間也不能說長短,所以是好是壞琳怡都不準備接話。只是一笑了之。
郭氏也沒在這上面糾纏,很快就問起琳怡準備做什么飯食。
兩個人說著話在廚房忙乎起來。
郭氏叮囑廚娘準備了幾道菜,周老太爺的新藥剛好也抓回來,郭氏拿著藥去小廚房煎煮。
琳怡這邊也將宴席的飯菜定好,吩咐人泡了糯米,加入杏仁、糖桂花、芝麻做了杏仁茶,讓廚娘拿出銅質大壺燒了滾燙的熱水準備沏茶。
正忙的熱火朝天,有廚娘道:“屋子里進了蛐蛐兒。叫了半天了。也不知道藏在哪里。”
大家就笑起來,“快捉了讓二老爺看看,說不得也能賣個大價錢。”
廚娘道:“真是想錢想瘋了。不怕主子聽了笑話,還以為遍地都能撿黃金呢,”話音剛落,“呦,又叫起來了,真的是蛐蛐兒。”
琳怡親手將杏仁茶調好,大銅壺水也燒開了,正要吩咐幫廚的丫鬟沏茶,外面門上的婆子跟著進來道:“郡王爺來了。”
君子遠庖廚,家里的男人是不會進廚房的。
琳怡放下手里的東西,抬起頭來看周十九。
周十九換好了衣服,十分的閑逸。
“郡王爺等一會兒,我這就出來。”琳怡說著指揮幫廚的小丫鬟從銅壺里倒水。
內務府新制的大銅壺,比平日里用的大些,刻做了幾朵大銅花,上面雕了只大蝙蝠,遠遠看去很有氣勢,只是倒水難些,廚娘和幫廚丫鬟練了兩日選了一個手穩的丫頭斟茶。琳怡走開一步讓丫鬟往碗里倒熱水。
一碗斟好,調整一下位置倒另外一碗。
屋子里的人看著大家伙新奇,都抿著嘴看高高的壺嘴里流出的熱水。
廚娘也用圍裙擦了手從里面慢慢走出來看熱鬧。
大家正全神貫注,耳邊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別踩,一千兩銀子的大將軍……小蹄子你瘋了不成?哎呦……”
本來安靜的廚房,一下子像炸開了響雷般。
斟茶的丫鬟猛地一下子被喝止,整個人不由地一哆嗦,眼前又是一花,手上頓時失了準,一壺熱水一下子澆落在地,眾人都看傻了眼,小丫鬟想要補救沒想到反而沒拉住手柄,一壺水就倒下來。
熱氣騰騰的水眼見就沖著琳怡腳邊潑下來。琳怡還沒反應過來,只看到有人伸手一擋,熱騰騰的水都落在寶藍色的袍子上,噴濺過來的水花很快也被挺拔的身影擋了過去,接著她手腕一緊被拽開去,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被抱起來放在小杌子上,眼睜睜地看著繡鞋被脫下來。
腳面上被濺了幾滴熱水,現在緩過神才覺得有些略微的灼痛。
耳邊傳來周十九的聲音,“去給郡王妃拿燙傷膏和鞋襪來。”
橘紅睜大了眼睛盯著康郡王的手臂。
琳怡也看過去,周十九的臂膀上熱氣蒸騰。
“我沒事,”琳怡打斷周十九的話,也吩咐橘紅,“快去拿藥油,”說著去搶周十九手里的繡鞋,“我的腳上不過是濺了兩滴,郡王爺的手臂燙的厲害。”
周十九不肯將鞋給琳怡,“等拿來干爽的再換上。”
琳怡皺起眉頭干脆起身要踩在地上,還是白芍反應快,扯過旁邊小杌子上的錦墊讓琳怡踩上去。
廚房一下子忙起來,廚房指揮著丫鬟打涼水。
剛剛闖進來捉蟲的婆子嘴一張一合,“這……可……郡……王爺……是二老爺……的蛐蛐……”話還沒說完,只覺得腹上一重,整個人像風箏一樣被踹了出去重重地跪在地上,只是悶哼一聲嘴角就有血流出來。
琳怡來不及看那被周十九踹飛的婆子,急著去解周十九的扣子。
周十九長袍上的盤扣仿佛是要跟她作對一樣,不如平日里解的順手,半晌才將袍子脫下來,里面的中衣緊貼在身上,透出紅紅的皮膚。
這么熱的水,無論是誰都要被燙傷,何況是這樣傾注澆下來。
白芍將廚房里的下人遣下去,只讓平日里近身伺候的下人在旁邊幫襯。
琳怡隔著周十九的中衣,先將經涼水泡過的帕子敷了上去,忙完這些琳怡這才透口氣抬起頭看周十九。
一雙清如水的眼黑白分明,嘴角仍掛著笑容,“我沒事,先看看你的腳。”
橘紅氣喘吁吁地將藥油拿來,琳怡就要給周十九傷藥。
周十九手一伸從橘紅手里將干凈的袍子穿上,很快就系上了盤扣,彎腰將琳怡抱起來,“去準備涼水。”
聽到郡王爺的吩咐,橘紅立即又小跑起來。
琳怡靠在周十九懷里皺起眉頭,“郡王爺將我放下來,這成什么……”
周十九悠悠然一笑,“元元,你碰疼我了。”
琳怡的手立即縮起。
剛才似是還不覺得疼,現在立即就疼了,她根本碰都沒碰到,又不知道他到底都燙傷在了哪里。
一路回到第二進院,周十九將琳怡放在軟榻上,伸手脫掉了琳怡的襪子,橘紅端來涼水,琳怡的腳就伸進水里。
她總是爭執不過周十九,這時候再拒絕反而更加耽擱時間,琳怡干脆順著周十九的安排。
涼水一泡灼熱的痛感立消,讓人難以抗拒的舒坦。
顧不得腳上,琳怡伸手脫掉周十九的外袍,很快將藥酒涂了上去。
“疼不疼?”
“疼。”周十九笑容不變,眼睛也不眨一下。
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明明是笑著的,卻一口肯定下來。
琳怡重新坐回軟榻上,橘紅才要上前拿軟巾給琳怡擦腳,卻被周十九將巾子拿了過去。
橘紅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瞧著郡王爺將郡王妃的腳放在膝蓋上,用帕子擦干凈又抹上藥油。
橘紅端著盆退下去,門口的白芍關上了門。
幫周元貴養蟲兒的婆子是周元貴的乳母童媽媽,仗著周元貴吃過她的奶又有一手養蟲的好手藝,平日里連郭氏也敢頂撞。
聽得童媽媽闖去了大廚房,郭氏驚訝地臉色也變了,“媳婦再三叮囑童媽媽來到康郡王府不要亂走,誰知道竟然……”
周老夫人皺起眉頭來,讓人伺候著更衣準備過去瞧瞧。
郭氏這邊問丹桂聽到的是什么情形。
“郡王妃在做杏仁茶,丫鬟正用內務府送來的大銅壺斟水,童媽媽這時候闖進去找蛐蛐兒,斟茶的丫鬟嚇了一跳,剩下的一壺水都沖著郡王妃灑過去,郡王爺看到了用手臂去擋。
聽到這里郭氏捂住了嘴,竟然用手臂去擋。
丹桂接著道:“結果熱水撒下來潑了郡王爺滿胳膊、肩膀,郡王妃的腳也被燙了。童媽媽還要上前強辯,被郡王爺一腳踹了出去。”
郭氏越聽越驚心,“這么說郡王爺和王妃都被燙了,”剛燒開的水澆下來會如何想想也知道,郭氏驚慌地看著周老夫人,“娘……這可怎么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