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人在澳門最終站穩腳跟,既有歷史本身的復雜因素存在,也有著最初明帝國與歐洲保持一種貿易與文化聯系的愿望在內。萬歷年間起,持有“澳票”的大明廣州商人,可以自由出入主權依然屬于廣州府香山縣管轄下的澳門,它讓明帝國擁有了足不出戶就和歐洲進行往來的便利。
即便有著明帝國廣東海道副使俞安性于1614年發布的海道禁約,澳門的葡萄牙議事會依然想方設法地偷偷摸摸置換著各種概念,在澳門逐漸推進他們的殖民地化管理進程。
打隆慶年間開始,澳門的葡萄牙傳教士們就開始滲透到廣東福建一帶,明帝國本地百姓入教的數量在緩慢增加,從最初的販夫走卒,逐漸發展到豪商巨賈,乃至后來的諸多名人。基督信仰如偷偷生長的野藤,也在明帝國的龐大架子上繞了個小環。
結束了長年百年的海禁,“隆慶開關”后的幾十年間,面對熱潮般的海貿盛世,每一位大海商的背后,或許都站著一位飽讀詩書的大明士紳,他們以一種好奇、傲慢與貪婪交織的復雜立場,參與演繹著這個世界屬于明帝國的最后那段幸福時光。
東方古老帝國與歐洲的文化交流和博弈,正以澳門為傳動部件,開始了幾百年的轉動。
·
位于葡萄牙人聚居區的圣保羅修道院里,瑪多士正對著眼前一個木盒里的白銀錠發呆。
雖然很快就收到了探子送來的酒樓消息,但隨后嚴曉松委托顏家送來的價值1300西班牙銀元的白銀還是把瑪多士給打懵了。
“亞爾斯,去請議事會的卡翁會長,就說今天晚上請他參加晚宴,有重要的事商量。”
桌面上放著昨天嚴曉松簽字確認的最終勞力運輸合作文件,摸著一塊塊精致雪白的東方銀錠,瑪多士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搖了下鈴鐺,招來了一名仆人。
看著窗外港口那如林一樣的風帆海船桅桿,瑪多士心里輕松了不少。本來擔心美國人會趁機和明朝官員私下合作,從而甩開葡萄牙人來搶遠東的蛋糕,但目前的情況顯示,對方并沒有完全排斥葡萄牙的意圖,反而還對澳門議事會給予了最大的信任,看來布拉干薩公爵確實有眼光啊。
不過為了防范于未然,瑪多士還是打算再具體了解美國人在遠東的所作所為,然后給里斯本發一封信,將自己掌握的情況告知那位遙控整個葡萄牙王國海外領地的布拉干薩公爵。
另外,他還要通過中間人,分別聯系長期和澳門葡萄牙議事會保持關系的李旦家族以及顏思齊家族,以解決他們之間的長期紛爭。而更重要的是,還必須和這個美國議員達成其他貿易協議,葡萄牙王國必須在今后的美國商品遠東貿易中占有最大的份額。
·
從11月下旬到12月下旬,近一個月的時間里,嚴曉松攜帶一身漢服打扮的卡特琳娜頻繁出入各個澳門海商的門庭,展開了聲勢浩大的實力展示宣傳。另一邊,不時的銀兩饋贈也打消了當地明朝官員的警惕,轉而睜一眼閉一眼地任由嚴曉松在澳門的走動。
雖然有著葡萄牙人在一側畢恭畢敬地配合態度,但不少大海商依然對這個膽大妄為在海外立國的返鄉者保持著最低限度的警惕,畢竟大明朝廷還沒有表現出正式的態度,萬一走得太近,恐怕會有難以擺脫的麻煩。
尤其是一度差點退出閩粵一帶海上生意的顏思齊勢力,堂而皇之地借助弗朗機人和“華美番國”特使的幫助下在澳門重立門庭大旗,也讓不少和李旦勢力有密切聯系的大海商采取了觀望了態度。
為了防止競爭對手占便宜,幾家大海商還是通過自己的方式,指示幾家小門小戶的海商和嚴曉松保持著聯絡,每天都跑得賊勤快,生怕彼此之間被對手吃了獨食。
這一天,1621年12月21日,農歷冬月初九,冬至。從日本遠途趕來的顏思齊終于進入了澳門港,十分傲慢地和河舶所的明朝小官吏以及當地葡萄牙人議事會打了個表面招呼后,就帶著大隊人馬住進了遠來客居。
事后,人們一直猜測嚴曉松、顏思齊以及本地葡萄牙教會會長瑪多士的第一次三方會面到底談了什么。內容版本至少有十個以上,但無一例外的是,這次會談后顏思齊私下表示了不再追究堂弟顏思海遭同行李旦家出賣的事。
歷史上的“開臺王”顏思齊,此時年紀還不過32歲,但已經擁有著十多年闖蕩海疆的豪邁膽略,不僅廣結道上朋友,為人極度豪爽外,其以單槍匹馬的出身弄出了一個龐大海上勢力,讓幾乎包括李旦這樣的明末海上豪族都不得不敬佩。
比起李旦長期依附明帝國朝廷與日本德川幕府的“官方”發跡之路不同,顏思齊更表現出一種純粹的大明草根民族主義情結,對包括澳門葡萄牙人在內的東南亞歐洲人保持著一種警惕和敵視。尤其是面對咄咄逼人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和在菲律賓稱王稱霸的西班牙人,更是經常爆發出武裝對抗的事件。
和大明朝廷擁有長期討伐海盜“合作友誼”的馬尼拉的西班牙官員們,一直恨不得把這個一度讓馬尼拉西班牙艦隊不敢出港的“海盜頭子”趕盡殺絕,好幾次都通過外交使者聯絡明朝官府。
李旦借助自己的黑白兩道的影響力,在過去兩年里四處擠壓,讓年輕氣盛的顏思齊遭受了一連串的打擊,使后者不得不放棄許多以前控制的海域,轉移到日本長崎、平戶一帶低調起來。
不過這一次顏思齊的卷土重來,仿佛由于受到什么影響般,居然個個都表現得十分平靜,就連李旦家,也沒有任何動靜。
這里面,固然離不開葡萄牙人的半公開支持,以及當地明朝官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度。但更重要的是,顏思齊所透露出的有關李旦家族某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出賣同行的行為,讓本來緊緊依附李家的諸多半商半盜的海商產生了極大的警惕。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的理念,讓包括葡萄牙人在內的海上大小勢力都采取了目前的態度,至于那個什么華美國在中間起了多少作用,反倒沒有多少人真正在意。
會談結束后,顏思齊死活要以東道主的身份為已經到達澳門快兩個月的嚴曉松接風洗塵。
參與宴會的除了嚴曉松,幾乎全是顏家上下有頭有臉的人物。
“哈哈,嚴先生雖然出生海外,但看起來對大明各地風情也頗有了解啊!來我們再為那個什么美什么國來的嚴先生敬一杯!以感謝嚴先生對我顏家的大恩大德!”
一臉絡腮胡的顏思齊,十分鄭重地端著酒杯,對著嚴曉松微微低頭鞠躬。
“解救海外同胞遭受不公,是每個華美國公民應盡的義務。”嚴曉松也樂呵呵地站起來,對著在場的一眾半商半海盜的漢子微微致敬,“今后,還有需要諸位幫助的地方,我就先干為敬了。”
氣氛更加熱烈起來,不多時,一個仆人偷偷走了進來,在顏思齊的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然后遞上了一張貼,只見顏思齊臉色微微一變。
“嚴先生可與山東的劉家有來往?”顏思齊裝著微醉的摸樣,緩緩放下酒杯,突然說了句,在場的人紛紛都噤聲,個個都盯住了嚴曉松。
嗯?嚴曉松也是一愣,雖然前些日子會過很多大明商人,但想了半天,也沒記起還有這么一家。
見對方似乎并非在刻意隱瞞,顏思齊這次笑著揚了下手里的名帖:“想不到啊,這商號廣布江南閩浙一帶的劉家,也注意到了先生的身份!”
“有什么不同?”嚴曉松也有點好奇。
“這劉家可是山東大族,不僅商號廣布南北,而且家人在朝為官者眾多,遠的不談,前太子少師、南京工部尚書劉殿煦,南京禮部侍郎劉殿申均為我大明朝廷中樞大員。山東監察御史江傅,亦是其族婿,族中還有數人在吏部、工部、國子監、大理寺等處任職……其余族人經商多年,江南江北頗有人脈,就我老顏,也時不時要從劉家討上一口飯吃!”
說著,顏思齊帶著神秘的笑容壓低了聲音:“這遞門貼的,可是劉家廣成號大掌柜劉殿誠獨子,劉耀禹。因族中耀字輩中行九,我們這些粗人又叫他禹九哥。”
原來是個嗅到腥味的官商一體的大族子弟。嚴曉松聽完,除了一臉錯愕外,心里暗暗竊喜。
不多時,一個翩翩公子哥摸樣的白面書生打著扇子走進了宴會客廳,一眼就看住了衣著打扮格外醒目的嚴曉松。
剛一落座,就微微一拱手,就用著官話抑揚頓挫地說道:“顏兄剛從倭地回來,就在這里辦出好大的排場,小弟剛好游學路過廣州,特來拜會!不知是否打擾了各位的雅興?”
“呵呵,禹九哥真是見外了,我還沒有上門拜會劉老爺,您就先到了!實在不敬,顏某自罰三杯!”顏思齊也是個玲瓏人,當場就咣咣咣三杯下去。
“顏兄豪爽,小弟也承了這杯酒情!”也喝了一杯,然后劉耀禹把頭轉向了嚴曉松,微微拱手,“如果所猜不假,這位可是那‘美利堅’的嚴先生?在下山東劉耀禹,字易平。不知道嚴先生表字如何?”
“呵呵,久居海外,禮教民俗和大明已有不同,我國公民只有姓名,沒有表字……易平兄錯愛了。”
面對這個么大明典型文人書生,嚴曉松也只能硬著頭皮禮謙起來。
“倒也簡賅,不知貴邦至今以何禮教民人?”劉耀禹兩眼盯著對面的青年,又追問了一句。
“依然敬仰先人圣賢,但國民共和,以科學為尊。”嚴曉松也吊起了書袋子。
“何為科學?”劉耀禹一愣,更加來勁了。
“天地山河人情自然之定理,實事求是之學。”嚴曉松說完,不再搭理對方,端起酒杯自顧自喝了起來。
“好個實事求是!如此科學……既效仿東周共和之治,當是君輕民貴的古風啊。”也覺得自己問得太過尖銳了,劉耀禹不好意思地拱拱手,“今日不請自來,得見異邦同族,深感榮幸啊。”
接下來的酒宴,因為多了個讀書人,海盜風情一掃而光,反而讓嚴曉松吃得很是膩味,倒是劉耀禹還在席上不斷問來問去。而嚴曉松的回答,則讓包括顏思齊在內的人都瞠目結舌。
很快,酒宴就結束了,顏思齊等人識趣地撤了個干干凈凈,嚴曉松帶著醉意準備返回自己的房間,沒注意到那個劉耀禹還跟在自己身邊。
“嚴兄請留步!”突然,劉耀禹幾步走到身旁,拉住了嚴曉松的胳膊。
“有無帆之船,非金之石……貴邦又與那泰西蠻夷頗有不同!”說到興頭上,年紀輕輕的劉耀禹忍不住露出興奮的表情,完全是一副好奇寶寶的神態,“少時讀山海經、大唐西域記,已感外域之驚奇玄妙,雖只是野聞杜撰,但經嚴兄如此一番描繪,又覺大千世界果真無奇不有啊!若有生之年,能親眼得見,方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今日偶遇,相見恨晚!若嚴兄不棄,弟居留期間可否多多賜教?!”
官N代加富N代的年輕公子已經有點無法自拔,居然打算就住在遠來客居了!
呵呵,看來并非一個讀死書的人。嚴曉松微微一笑,并不做回答。
嚴曉松的大明之行,至少目前來看,已經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擴散效果,但對于能否順利展開移民,嚴曉松知道還要花費不小的精力,而眼前這個擁有著強大背景的青年,顯然就是一塊能夠敲開各種阻攔的好磚。
唯一比較感到意外的是,現在勢力最大的李旦家,遲遲沒有任何反應,或許是觀望,或許是不以為然,更或許是嚴重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