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6年11月25日,周一,大明崇禎九年十月二十八。
歷經一年工期,明珠市醫院綜合醫療大樓在今天終于完工并投入使用,從本土新分配來的醫科生正式上崗,讓一年四季都感受不到寒冷的華美明珠島海外領民眾們再次喜氣洋洋起來。
市民們吃飽喝足有工做,生兒育女觀日落,也早就習慣了這里偶有的大風大雨,惟獨就害怕得上生不如死的熱病。如此富麗堂皇的醫院就在身邊,讓最早一批經歷過明珠島惡性瘧疾經歷的移民們大感放心。
正式定居人口達到11000人的明珠島海外領,現在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東方明珠,即將過去的1636年,進出明珠港的各地商船就超過了400艘次,明珠島的地理位置、自由貿易政策外加低稅率吸引了大量的各地海商,其繁忙程度已經超過了東南亞任何一座港口。
如海的椰樹和野蕉林隨風搖曳,港口商船林立,一艘東聯五桅大型縱帆船正霸氣地靠在擴建后的人口碼頭棧橋邊,如螞蟻般的搬運工操作著重型蒸汽吊機,正在小心提起裝滿東方工業原料、釘著鐵條的大木箱。
在大部分跑動東南亞的大明海商眼里,華美東聯集團的出場率也許大大蓋過了華美政府本身的存在感。那特有的東聯旗幟伴隨著讓人驚羨的五桅大型縱帆船或蒸汽商船成為了“華美形象”在東南亞的最大招牌。
來自大明的海商和東南亞各地的商人在港口四處扎堆攀談,港區的貨棧倉儲區一再增擴,都趕不上海商們把這里變做他們貿易倉儲與中轉站的速度。
雖然明珠島的產業以商業貿易為主,但特色熱帶農業依然在明珠島得到了重視,尤其是之前的產業限制,為充分利用本地綜合素質并不高的勞力資源,東聯集團在明珠島也開辦了一定規模的承包農場。
椰子、蕉麻、水果、牲畜是當地最主要的農業項目,其中椰子油和麻紗為東聯集團在遠東難得能做的兩樣輕工業提供原料。此外還有以培植育種為主要目的少量甘蔗、橡膠和油棕種植園,前兩樣已經在瓊州有了一定種植規模,后一樣則準備合適的時候輸出到大員。至于水稻種植,則是象征性的滿足了下東方移民的傳統心理而已,暹羅、安南、占城、呂宋的稻米價格低廉到讓人匪夷所思,不光滿足了明珠島的本地需求,每年還有數千噸轉賣到瓊州或大員。
東聯集團的持續投資,外加商業繁榮帶來的豐厚回報,使明珠島海外領成立后短短七年,和本土城鎮的整體民生水平差距就已經縮小不少,正式市民的平均勞動力月報酬突破了10美元。自我造血能力的提升也使得明珠島對本土的依賴大幅度降低,甚至因為國家遠東形象樣板工程的緣故,在廉價的“大明外籍務工者”的辛勤工作下,城市形象與公共建設還略強于部分本土城鎮。
從原始雨林移植而來的野芭蕉樹和椰樹成為城市綠化的主力,有軌公共馬車路線也鋪設了好幾條,兼做大型蓄水工程的市內人工湖成為了市民最喜歡的休閑觀景區,三層以上的高樓建筑的數量也首次超過南山海外領。
不久前山茶號和玫瑰號兩艘機帆護衛艦的加入,使華美亞洲艦隊的實力再次上了個臺階,也讓東南亞各方更加自覺。前些年不知好歹的各方海盜都在華美亞洲艦隊的驅趕打擊下心有余悸,如果不是因為華美亞洲艦隊戰艦數量依然不足,恐怕海盜們早就從生意難做的南海撤離了。
華美和英格蘭以及荷蘭西印度公司在大西洋的戰爭,并沒有影響到東南亞的貿易格局。一心只為財的英格蘭東印度公司,依然是東南亞到印度航線的重要顧客之一;荷蘭東印度公司,現任的巴達維亞總督十分感激華美亞洲艦隊維持的亞洲海上秩序,雖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飛揚跋扈,但該公司商船被東亞各方勢力惡意打劫的紀錄也下降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從而在東南亞貿易中又漸漸占了上風。
從1633年到現在,日本已經連續第四次頒布鎖國令了。長期依托貿易在日本偷偷摸摸傳教的葡萄牙人越來越被日本幕府所厭惡,澳門到長崎的貿易已經名存實亡,而只做生意不搞傳教的荷蘭新教徒商人們就受到了一些優待。鄭芝龍雖然也是日本幕府公開承認的合作對象,但只要華美維持的和平氛圍不被人惡意打破,擁有更多商業資源的荷蘭東印度公司,重新獲得日本貿易優勢看起來只是時間問題,當然他們并不清楚若干年后,連他們都會被德川幕府給禁止。
另一頭,西班牙的菲律賓殖民地首府馬尼拉,卻越來越半死不活。歐洲三十年戰爭不光導致美洲殖民地的商船數量大幅度降低,能往返馬尼拉的白銀船隊也時斷時停。如果不是身處亞洲貿易的重要樞紐位置,加上受華美私下庇護的馬尼拉華裔們十分勤勞給力,恐怕新上任不久的菲律賓總督科奎拉會是全西班牙混得最慘的殖民地長官。
在亞洲海上貿易與安全問題上扮演著地區仲裁中心的華美明珠島海外領,就享受一種被人圍繞追捧的感覺,連帶著明珠市的市民們,也整天活得趾高氣揚的。
趙明川從瓊州回到明珠島的第二天,書房桌案上就擺上了有關“米代島工業區”損失程度的初步評估報告。看著那一行行慘不忍睹的數字,趙明川面無表情,只是濃筆寫下“詳查待議”的意見就塞進了抽屜。
“相公,宏兒明年要考國府大學,趕著回雙灣市復習,連新年都沒法在這里過了……你就不說點啥?”
見丈夫才從外地奔波回來,就又全身心投入了工作,何氏就暗暗搖頭。在她身邊,17歲的長子趙志宏正低著頭一語不發,似乎在等著父親訓話。
這些年,趙明川的發妻何氏基本上全在百慕大雙灣市帶著兒女守家,趙明川到明珠島工作以來,也僅僅只有兩次妻兒趕來團聚。如今三個兒女都已長大,曾經的文弱書生看起來也比同齡人明顯憔悴了許多,雖然真實年紀才不過36歲,兩鬢卻已微微泛白。
“那么快啊,那你想好了嗎?”趙明川看著這些年和自己就沒相處多少日子的青澀兒子,終于露出一絲和藹的笑容。
“嗯,兒子打算考首都國立大學數學專業,今后教學育人。狄市長當年離任前,也是這樣說的。”趙志宏看看身邊的母親,又迎上了父親的目光,臉色微微泛紅,“但娘說這年頭做教書先生沒法出人頭地……”
“呵呵,格物育才乃國之根本,哪有什么貴賤之分。為父只送你十個字:切記平心務實,莫要眼高手低。”趙明川對著妻兒微微一笑,知道長子的志向,“無論何業,自律自強即可,不過,萬萬不可從商從政!”
“兒子知道了!”見父親也支持自己的報考志向,趙志宏頓時就來了精神。
兒子離開了書房,何氏這才露出一絲疑惑:“相公,為何不要宏兒從商從政?別人家子女都恨不得門路投效,以相公現在所受之器重,就不需宏兒將來接繼嗎?”
“這些年在東聯集團越是受用,就越覺得這一國商政之事深如浩瀚……我本以為強邦富國,唯君子之道方可成器,如今來看,并非全然如此,狄大人當初說得沒錯,腰纏萬貫之時,才知治國要害深淺……哎,還是平常人家好啊!”
趙明川苦笑著,仿佛又回憶起不久前在瓊州的往事……
時間回到半個月前。
大明瓊州府的州府后院里,幾個官吏正焦急地守候在庭院里,從他們局促不安的表情來看,似乎有什么天大的難事。
“哎呀,劉公子出來了!”
門廊一側出現一個身影,只見劉耀禹和趙明川皺著眉頭緩緩走來。一眾瓊州府地方州縣官員趕緊迎了上去。
“劉公子,趙先生,事情可否屬實?”一個中年官員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問著,身邊其他幾個官員也聚精會神地湊了過來。
“嗯,聽聞兩廣總督熊大人舉薦,姐夫已‘官復原職’,大概不日即赴南京。”劉耀禹心情也很差,他這話一出來,幾個聽到風聲的瓊州地方官都面露苦水。
“哎,那我們怎么辦?是不是總督熊大人知道了瓊州與米夷海商聯辦商礦、私募外省流民之事,才免了趙大人的職?若是新上任知府屆時橫插一腳,那不是心血白費了?!”
說著,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啥,趕緊不好意思地朝一邊的趙明川拱拱手。
“在下只是協力易平兄操辦南海礦務而已,并未插足。”趙明川無奈地搖搖頭,也露出一臉苦笑。
儋州知州和昌化縣令是最急的人,因為去年初趙有恒幕后支持的‘南海礦務’現在正在最關鍵時刻。大量的瓊州地方官都把身家綁在了南海礦局里面,堪稱“瓊州百業振興”以來地方牽連最廣的官紳商三位一體的項目。還沒來得及挖出一擔礦石,最大的擋箭牌就早不早晚不晚的要走了,那未來新上任的瓊州知府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只有天才曉得。
依靠來自南洋的“米夷匠師”,通往山區礦場的山路好不容易才修成,大量銀子購進的南洋采礦器械還沒來得及安置,就聽說趙有恒被總督熊文燦給“舉薦”了。
大明地方礦務,本來也分官營與民營兩種,但無論哪一種,本質上都受著嚴格的朝廷管制。為防范礦工聚集的隱患,所謂的民營私礦也必須造冊備案,山主、總甲、礦夫全部都需要登記確切人數、姓名、籍貫、住所等等信息。礦夫是外地人,那就是嚴重違規,如果山主或總甲是外地人,還會冠上圖謀不軌的大罪。
民營采礦業用人尚且如此嚴厲細致,冶金行業就更是苛刻。爐首、爐工同樣限于本地籍貫,越雷池的就自求多福吧,產品種類更有一板一眼的規矩。
冶鐵的就不許造鍋,造鍋的就嚴禁做鋤頭,帶一個耳柄的工具的就不能有兩個耳柄,原料、鐵器產數須月月上報核準……如此種種深度浸潤著“防民甚于防川”的民間冶金政策,從生產資料到勞動力管制,即使所謂的“十五稅一”的礦冶課稅,外加世界第一的產量,也無法掩蓋明代冶金業發展受著深深桎梏的封建統治本質,冶金手工業的資本主義萌芽也是扯淡之論。
嚴格來說,南海礦務的合辦現狀,擁有最大股份的南海商號掌柜劉耀禹都算是半個外地人,更何況趙明川代表的華美東聯集團?光這一條,如果沒有趙有恒和瓊州地方官捂著,就足以被有心人給打落馬下。
這些被捆綁的官員咬咬牙丟掉些錢財都罷了,如果被人清查落下個“外通西夷、內結劣商、犯禁營私”的罪名,那可就是輕則丟官重則入獄的下場!
“事出突然,姐夫也處之不及啊……我家老泰山正在書房和姐夫攀談,怕是一時半會兒還出不來。前些日子,我已和思成兄商議,南海礦務之事我等先擱置一下,多多探聞再做決斷。諸位大人,還是暫回吧。”劉耀禹現在是一個頭兩個大,也沒心思和這些平時稱兄道弟的瓊州地方官再玩什么謙虛禮貌,就和趙明川一前一后出了州府后院。
如果單純是趙有恒離任一事對南海商號本身的生意影響,劉耀禹其實并不怎么擔心,因為現在自己的老丈人是個更大的護身符。他唯一擔心的,就是他牽頭趙明川和瓊州地方官紳聯合興辦的礦場會被人捅出來。而趙明川背后是什么,幾年下來,基本上半個兩廣都心知肚明了。
書房里,劉耀禹的老丈人正和趙有恒無聲對坐,兩人的目光都落在桌案一封書信上。
“趙賢侄,總督熊大人數月前也給老夫來信,直言賢侄才學過人,如今朝廷正當用人之際,圣上明斷是非,你官復原職正當其時……”王家當家人摸著胡須,笑盈盈地指了指面前的信,似乎并不覺得是啥大事。
王家其實也通過女婿劉耀禹的南海商號在瓊州許多產業上暗暗插足,不過王家根深葉茂,就算是兩廣總督熊文燦都要賣上一大堆面子,所以并不擔心未來換上的新知府敢把王家怎么樣。
“只是瓊州百業待興,鄉梓錯愛多年,末學這次一去,怕是讓父老失望了。”趙有恒干癟癟地說著客套話,心情和已經離去的劉耀禹一樣差。
“你可知總督熊大人也將離任嗎?聽說圣上屢請熊大人出任內省剿寇總理,圣眷正隆。他若離任,難免瓊州會受多方掣肘,恐有刁難。熊大人是怕你孤掌難鳴,有損仕途。難得熊大人有愛才護才之心,趙大人可要看清了……”王家老人不再賣關子了,直接把熊文燦此番的真正用意說了出來。
“至于禹兒,倒不用擔心,我王家之婿,必不會受人委屈。”王家老人捋著胡須,仿佛早就有所準備,眼里的笑意充滿著說不出道不明的得意,“我已與幾家摯友商議,禹兒可將南海商號暫置于我王家或摯友名下,無論是哪個兩廣總督或是廣東道監察御史,也無從指責啊。”
話一出,趙有恒后背猛然就泌出一層冷汗。
趙有恒之前只想著自己這么一走,新知府脾性難測,也許瓊州這些年好不容易置辦起來的農工商就要懈怠下去,自己多年的心血恐怕就要付之東流。
但現在根本不是自己想走不想走的問題了,而是熊文燦也要被皇帝調走。到時候評斷瓊州現狀的可就不是一個新知府,而是新的兩廣總督!
這些年,覬覦瓊州的兩廣州府官紳可沒少在熊文燦跟前上串下跳過,而熊文燦都一一擋了回去。瓊州一旦被新總督認定是歪門邪道,那不光瓊州一攤子就此歇菜,自己也會跟著完蛋!
而眼前的瓊州王家,顯然也趁此機會想將南海商號徹底地控制在自己手里,還美其名曰保護女婿的產業,這后面自然也借了不少想要分一杯羹的兩廣士紳大族的“勢”。
當初王家積極招劉耀禹為女婿,甚至和熊文燦一起支持南海商號在瓊州大鋪大擴,何嘗不是也等著這種機會呢?
為劉耀禹鳴不平?基本上這種念頭就是癡心妄想。熊文燦在的時候,還在鼎力支持自己,現在熊文燦要走了,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盡他最后的政治能量,幫自己暫時離開這個有可能成為“禍事之地”的瓊州,他也無法扭轉局面。
瓊州再如何“新政”,大明還是那個地方官紳一體的大明,任誰都改變不了。
“末學慚愧,聽王翁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末學這就回去向禹弟明曉是非,絕不辜負王老大人一番心血。”
趙有恒此時心情大變,恨不得馬上就把離任前的一些事全辦了,讓妻弟劉耀禹也早做準備。至于本地那些跟著地主士紳混日子的小官吏,他是愛莫能助,也算是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