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5年7月7日,周五,大明帝國歷弘光元年六月十四,小暑。
炎炎夏日,曾經風光無限的華美香港總督區港口,烈日下倒顯得有幾番冷清。除了幾艘來自呂宋島和大員島的中小商船外,一度百舸爭流的景象蕭條了很多。擁擠的貨棧交易區也人流減少了許多,大量在香港落腳打工的難民碼頭搬工都無所事事地蹲在樹蔭下乘涼。
就在瓊州鄉紳緊鑼密鼓私下奔走的同時,廣州到香港的貿易卻并未完全中斷。
雖然丁楚奎的貪得無厭鬧出一攤子禍害讓許多廣州小海商沒了抓拿,但沒了瓊州南海商號的強勢競爭,有點官面人脈的廣州大海商們反而顯露出幾絲輕松。
廣福行在這次動蕩中基本沒有受到大的影響,甚至因為廣州城內最大的南海商號的商鋪被關停,廣福行新開張的鋪面一來就紅火了不少。
眼紅嫉妒瓊州鄉紳的廣州鄉紳們,似乎在這個階段還有點幸災樂禍。即使摸不準丁楚奎的后續動作,短短幾天之內,就有不少有點頭臉的廣州大商戶和羅惠德建立了聯系,稱兄道弟之后就拐彎抹角地表達了愿意入股共營的想法。
西郊產業園,羅家宅院里,又是來自廣州城的幾十名中小海商齊聚一堂。不過現在他們不再是獨門獨戶的單干,而是幾乎無一例外都有著“廣福行”股東的頭銜。
一碗碗冰鎮酸梅湯下肚,驅散了暑氣,在場的廣州海商們都舒服得長舒一口氣。而坐在首位的羅惠德,則目不轉睛地注意著在座的某幾個核心董事成員的臉。
“四月起,瓊州南海商號被禁,我廣福行商事門路頗為受益。雖是草創之期,諸州府商鋪貨棧初立,然上月盈利已過白銀萬兩。”一個負責總賬的股東捏著一本賬冊站了起來,搖頭晃腦,“此乃千載難逢之機遇,若是地方官府打點妥當,本月盈利當翻倍不止。”
雖然一一擺出的經營項目還只是個起步規模,但幾乎所有的廣福行股東都眉開眼笑。似乎現在最大的競爭對手嗝屁后,廣州海商已經擁有了吃獨食的最大本錢。
“番禺和虎門關口未撤,本行上月出入廣州城商貨所納‘巡檢銀’已過五千兩。這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身為總董事的羅惠德先是對同僚的報喜點點頭,然后望著房梁又深深嘆了口氣,“我等萬不可沾沾自喜。南海商號雖為勁敵,然兩廣地面錯綜復雜,稍有不慎,難免牽連進去。還不知兩廣總督府這一次查禁海貿,何時是個頭呢……”
此話一出,不少之前還喜氣洋洋的幾個廣州海商都為之一愣,竊竊私語相繼出現,之前小富即安或是幸災樂禍的樂觀情緒漸漸隱去。
“聽聞南洋東聯集團已被迫停購瓊州本季新稻及諸貨,瓊州新稻現今積壓不下三十萬石,只是兩廣一地,可就是十萬兩銀子的利……”羅惠德見不少人都在思考,趕緊壓低了聲音,“官府并未禁我廣州海商出入瓊州,但在商言商,若我等此時援手一二,或許對今后兩家共事也大有裨益吧?”
“羅大掌柜所言甚是,俗話說得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個中年海商站了起來,四面一拱手,面帶嚴肅,“想南海商號十余年來,曾何等風光。不想樹大招風,如今丁楚奎說禁就禁了。風水輪流轉,天知曉何時又來個張楚奎、王楚奎,這板子哪日落在我等頭上,也未可知,諸位須細細思量了。”
一張張臉開始逐漸變色,好幾個年長的也捋著胡須陷入了沉思。
“瓊州士紳積貨難出,工坊罷產停業漸多。可是我等的好機會?”在場的人們都默不作語,突然,羅惠德話頭一轉,直接提到了瓊州目前的困境。
“羅大掌柜的意思?”幾個最先反應過來的廣州糧商趕緊豎起了脖子。
“香港南洋稻米貨路已閉,瓊米難出,兩廣米價入夏以來已攀高一成多,若我等出手,一解兩廣米糧困局,二則有利可圖,更為兩廣地方表率,可謂一舉三得。”羅惠德細細算著,部分人也在微微點頭。
“若明面上和南海商號來往,怕是官府那里不好交代吧?”一個謹慎的海商此時站了起來,還有點擔心。
“即便不來往,你當丁楚奎就會善罷甘休?難道周掌柜忘了番禺市舶司查扣南洋精鹽一事了,那里面有多少是在座各位的貨?每石南洋精鹽一錢三分的‘入關銀’諸位還嫌給少了嗎?”羅惠德冷冷一哼,有點鄙視地看著和自己唱反調的小股東。
“眼下廣州、肇慶、梧州、桂林等地米糧、鹽糖趁勢而漲,民怨已起,駐瓊州、韶州新鎮三營又在鬧餉,那丁楚奎只顧著自己斂財,哪有法子解決這些麻煩。再說了,我等若無動于衷,放任瓊州士紳由著丁楚奎盤剝,也于大局不利,難說不是狹隘短視之舉。”
話好像有那么點道理,但幫著南海商號流轉一下積壓在瓊州的商貨,好像還是不太可能繞過丁楚奎的耳目,在場的海商還是有點不太明白今天羅惠德的態度。
“如今兩廣商民苦于丁楚奎久矣,聽聞廣西巡撫瞿式耜月前已經上書朝廷彈劾丁楚奎濫行禁查,阻絕米鹽內輸。此等時機,若不抓住,那丁楚奎難免日后會變本加厲。”羅惠德眼里閃過一絲陰狠,壓低了聲音,“眼下兩廣、閩浙往來商船縮減不足往日四成,若是兩廣柴米油鹽諸貨市價大漲,民心大怨,那丁楚奎還能下得了嘴嗎……”
“這……”
大概聽懂了羅惠德的意思,許多經商多年的廣州商人都倒吸一口冷氣。
大幅度壓縮市場供貨,抬高價格,起哄造謠,類似這樣的手段,早在隆慶年間廣州的商人老前輩們就玩過不止一次。別說是商人們唯利是圖,硬是逼得當時的廣州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放松了市舶司的海禁管制,也間接促使了隆慶開關。
丁楚奎是典型的貪污求財,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他真有膽子冒著引起民憤的風險繼續連所有廣州商人也一起打壓嗎?
不知道什么時候,大堂里的廣州海商們都漸漸散去了,只有羅惠德一人還坐在位置上慢慢飲茶。
偏廳的門開了,只見一位五十來歲的胖子帶著微笑走了出來。
“實在照顧不周啊,讓錢三爺一人在偏廳里悶著。”羅惠德趕緊放下茶杯,站起來朝著錢老三連連拱手,“在下和諸董事商議已定,不日即可入瓊流轉滯貨。”
“很好,羅大掌柜,你做得很好啊!”錢老三滿意地坐到羅惠德原本的位置上,笑嘻嘻地看著眼前的廣福行總董事,“另外,廣福行打算在高州投建煤場的工物器械,集團總部已經應允半價,且只占兩成股份,現在應該就在海運途中。今后廣福行精煤和‘石煉油’,東聯集團將承諾全數吃下!”
“錢三爺厚愛廣福行,這事關我兩廣商民生死大事,羅某自然看得清。”羅惠德滿臉堆笑,對自己接受和南海商號聯手對抗丁楚奎的決定感到十分得意,“至于精煤和石煉油,羅某現在就能擔保,無論南海商號今后如何出價,廣福行定比那瓊州低上一成!”
“老羅,當年果然沒看錯你啊!我就提前恭喜廣福行發財了。”
錢老三兩眼精光一冒,更加欣賞眼前這個從一個空手套白狼的小商人成長起來的廣福行領頭人。
“不過,今天我來,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麻煩羅大掌柜。”錢老三笑臉不減,手指在桌案上有節奏地敲打著。
似乎從對方的笑眼深處看到了什么,羅惠德趕緊拱手垂頭,顯得十分鄭重。
“這大明的江山就是鐵打的,這些年也四處透風,聽說江北已經被滿清破了,南京還能支撐到什么時候可就難說了……什么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若北邊風候不好,閩浙一帶的海商就該早做打算,到廣州避避風頭。”
“閩浙諸商與我華美也有二十來年的交道了,羅大掌柜更是人脈多廣,就辛苦羅大掌柜派人走動走動,說動一個算一個,有備無患,誰要覺得自己天生命好繼續呆著,也無妨。”
說完,一封信就放到了桌上,錢老三放下茶杯,轉身出了門,而羅惠德已經驚得后背全被汗水浸濕。
幾天后,就在廣州城的過半商鋪都在暗中醞釀提高市面諸多民生商品價格的時候,一艘東聯集團的東聯800型商船駛進了大員島東寧府的港口。
此時的大員島,經過多年修生養息,加之近些年一輪聲勢頗大的大陸和朝鮮半島漢民流戶引入后,大員本地的漢民人口已經突破了二十萬人,此外還有十幾年來用各種手段強制歸化的近十萬大員土民。
按照五戶抽一的大員兵役,目前大員宣慰司也擁有著一支總人數過萬的陸海兵力。雖然軍力規模遠低于鼎盛時期,但都是精兵,而且除了水師戰船外,清一色的華美軍械,裝備也算是一等一。在整個東海來看,是除了鄭芝龍集團外,另一家實力不俗的割據軍閥。
向華美全面開放大員開發后,短短兩年內,十幾家由華美東聯集團參股注資的工農業項目已經在大員正式運營,并以數倍于舊有的效率在擴張規模。
東寧府的粗糖、茶葉、生絲和蓖麻油產量提升了一倍,雞籠縣境內的水泥石材產量、礦產開采量更是足足提升了三倍。云林縣、天興縣、淡水縣的大型農場也進入了成本回收期,連續兩年大員輸往大陸閩浙兩省的稻米都高達二十萬石。此外大員還成為了呂宋的第三大貿易伙伴,每年經由大員中轉輸入到呂宋的大明貨物超過五千噸。
到港的東聯集團商船馬上就受到了最優等的照顧,在皮鞭的催促下,上百個從蘭芳買來的馬來土著奴隸搬工如上了發條一樣涌到了碼頭邊,拉攬繩,接船板,或是如螞蟻一樣圍著吊下的集裝箱。
“哎呀,原來是寧爺啊,今年可是少見您了!”
一位隸屬東寧海關的大員宣慰司小官吏,滿臉媚笑地貼上了走下商船的華美業務主管,幾乎看都沒看對方遞來的商品清單,就忙不迭地點頭哈腰:“您真見外,還上船查驗啥啊?不都是年前定好了的稅單嗎?一共是一千六百銀元(美元)。”
來自東聯集團的進關貨物,無論商品種類如何,數量多少,都只按照船舶最大載貨噸位收取每噸2美元的象征性關稅,就是華美商務部和大員宣慰司簽訂的“最惠國協議”。這一船的華美布匹、藥品、肥皂、食用油、化肥、火柴、燈油、五金加起來在大員的出售總價至少在30000美元以上,而大員方面只是收取了極低的海關船貨稅。
也不打算和這個身份低微的大員宣慰司小官說啥,姓寧的東聯業務主管只是輕輕一點頭,身后的商務書記員就把一張東方銀行的支票遞了過去,順帶著又是幾個美元銀幣塞到了對方手里。
對這種海關船貨稅的支付模式,大員各港口的小官吏們都習以為常。因為在東寧城內,就有一家兩年前開辦的東方銀行東寧分行,這種支票隨時都可以在那里兌現。
而幾乎每次東聯商船入關,東聯集團的隨船業務負責人都會按照慣例給予前來收稅的海關小官吏一小份打賞。弄得每次有東聯集團商船入港的時候,爭搶前去收稅的積極行為不知道會擠破多少人的頭皮。
使用方便、做工精美、成色有保障的華美銀幣,已經逐漸成為了大員島的通用貨幣。從遠東各個渠道獲取的金銀銅,會在明珠島的央行鑄幣分廠化成一個個華美標準硬幣,然后又流入呂宋、蘭芳或是大員,而在三地開辦的國有大西洋銀行或東方銀行分行,更是成為了當地經濟發展和貨幣流通的重要閥門。到了近兩年,華美一美元和十美分銀幣甚至在瓊州都開始堂而皇之地占據了山頭,深得士紳百姓的喜愛。
“嗨,寧爺又見外了。這次如果多留幾日的話,后日晚下官在城里做東,請您好好喝幾杯。”捏著幾個銀幣的小官吏此時更加耳紅面熱,差點都鞠躬彎腰到地了。
“不用了,我后天就要離港去雞籠縣碼頭裝貨,就麻煩你通知煤站明天就加好煤,煤錢先記在賬上。這里還有一封香港總督閣下的信需要轉交給你們的同知大人,就麻煩你跑一趟了!”
有重任在身的寧姓業務主管,此時絲毫沒有什么好臉色,結果弄得前來巴結的大員海關小官吏是滿臉尷尬。
入夜了,東寧城內那座最大的宣慰使府邸里,一片死寂。
大員宣慰使顏思海,終于舊傷新疾多年后熬干了自己的精力。前半聲戎馬倥傯,后半輩子聲色犬馬,大概就是顏思海一生的真實寫照。不管這些年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至少在大員百姓眼里,他依然是個為大員安定富足打開局面的英明領袖。
臥房里一片哭哭啼啼,幾個小妾還在淚眼朦朧地奉茶喂藥,但床上的枯瘦男子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了。
“同知大人,若華美醫使所言不假,宣慰使大人如今的病情,恐怕真要去明珠島休養診治才行啊。”一個郎中小心翼翼地在臥房外說著,十幾個大員軍將默不作聲,顏思成則在原地走來走去。
再次撇了眼手里的信,又看看以羅大為首的一批大員老將,顏思成心里還有點七上八下的。
“老爺重病在身,怎能再海途顛簸?怕是有人想在這個檔口,故意將老爺送到外人那里,好讓我等家眷在東寧城無處抓拿吧?”
臥房里走出一個中年女子,身邊還帶著兩個十來歲的少年,一雙美目正怒氣沖沖地看著郎中。
此話一出,包括羅大在內的幾個老將都臉色一沉。
“嫂嫂,大哥積勞成疾,雖多處尋訪名醫……”顏思成硬著頭皮上前一步,正要解釋。
“誰不關心自家人?要去也好,也等老爺醒來,立下囑托,免得日后有人巧言令色!”顏思海的第二任大老婆顯然對這個小叔子早就感覺到不對勁,此時說出的話一點都不留情面。
大員宣慰使的繼承人問題,就算在大員內部已經有人明白了風向,但顏思海的女人此番打破天窗說亮話的態度,馬上讓在場的大老粗們心里一震。
從感情上講,顏思海作為顏思齊過世前指名的大員領袖,是擁有一言九鼎的決斷權的,羅大等人必須要遵從他本人的意思。
但顏思海如今的狀態,已經完全喪失了一位正常領導者應有的判斷能力。顏思海上一個大老婆前年過世后,幾個小妾更是鬧得不可開交,幾個兒子又年幼無知,根本就無法擔當重任。面對這種局面,作為顏家心腹重臣的羅大等人,哪能不擔憂今后的日子?
顏思海的長子顏顯風,遷居華美多年后早已經放棄了繼承權,華美方面在仔細衡量分析了顏家內部情況后,透露出支持顏思成上位的意愿,顏家另一個重量級人物顏顯屏更是明言大員未來需要依靠八叔顏思成。而大員過去十年的風光,顏思成付出了多少心血,其實大家都看在眼里。
這不,華美情報人員剛把顏思海重病難以回天的消息發回明珠島不久,華美陸軍遠東地方司令部就通過外交渠道發來了“聯合演習”的公函:決定派遣兩個營的外籍軍團棕熊旅官兵前往大員東寧城,和大員陸軍進行一次友好互動。
為了把顏思成給扶上位,華美這種舉動背后的本質就是防范萬一,羅大等人是心知肚明。
“請夫人放心,羅大必將親自護送夫人和宣慰使大人赴明珠島!”
見眾人都不說話,還是在場身份僅次于顏思成的羅大一咬牙站了出來。說完,一揮手,一群早就在大堂外等候的顏家親兵就涌了進來。
“你們……好……好啊,趁老爺昏迷不醒,就要欺負人了!要造反啦!”顏思成夫人嚇得連退幾步,摟著兩個兒子瑟瑟發抖。
“照顧好夫人和兩位公子,明日就動身!”最后望了眼顏思海的臥房門簾,羅大心里也橫了。
不能看著一眾兄弟多年的心血有可能被眼前這個潑辣女子和不學無術的幾個嫩頭小子給敗掉,就是羅大等老將多年的思慮結果。這里面,肯定存在著華美的強大壓力,但從另一個角度講,也是經歷多年風浪后的羅大等人對大員命運做出的最后一次主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