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有相同的幸福,卻有不同的悲慘。悲慘到了極致,人和受傷的野獸沒什么區別,會拼命,會哭嚎,會咬著敵人的尸體死不松口。
情緒激動的百姓們被少年兵攙扶到一邊,給了他們水和肉干,直到這時,百姓們才抬頭看了一眼秦堪,目光不再冰冷戒備,有了一絲絲感激。
秦堪的心情也很沉重,他忽然發覺自己闖進了地獄,在魔鬼的猙獰大嘴里蹣跚前行,前方路途有著未知的兇險,然而他能用的只有身邊這兩千人,以及一個欽差大臣的名分。
籌碼太少了啊,李杲是遼東都司總兵官,主理遼東兵事,領“征虜前將軍”銜,麾下六個衛所,近三萬邊軍歸他統領,如果李杲請他吃飯時摔個杯子,秦堪大抵會被砍成三萬多塊。
如果憑著自己這兩千人馬闖進遼東都司的腹地,情勢便危險了,秦堪已無法掌控。
李杲連朵顏衛都敢殺了冒功,足可見他在遼東跋扈到什么程度,敢殺朵顏衛的人,一定不介意再殺個欽差,反正遼東是邊鎮,殺了秦堪再往朵顏衛一推,最后領軍與朵顏衛廝殺一陣,號曰為欽差報仇,京師里再派人打點幾位權勢人物,他李杲說不定非但無過,反而有功……
秦堪覺得很奇怪,為何自己這樣的正人君子總能猜到壞人心里想什么……
秦堪討厭無法掌控的感覺,像討厭麻煩一樣討厭。
儀仗緩緩朝東前行,如今已出了山海關快到懿州,原本應該直赴遼東都司所在地遼陽府,秦堪騎在馬上卻忽然揚手叫了停。
“秦帥……”丁順不解地朝他看去。
秦堪沉吟半晌,緩緩道:“傳令,儀仗改道,咱們暫時先不去遼陽。”
丁順愕然道:“不去遼陽去哪里?”
“義州。”
義州位于遼陽以西,錦州以北。原叫宜州,金朝后改名,洪武二十年設義州衛,衛下三個千戶,官兵三千余人。
從外調兵鎮場子太敏感,可能激起遼東兵變,此法不可取,秦堪于是看上了義州衛的三千多官兵。
直搗黃龍行不通。秦堪便用了一個笨法子,以面圍點,義州衛便是他的第一站。
改道南下后,秦堪終于見到幾分繁華景象,小城大鎮人來人往,大小商販在集市上賣力地吆喝著自己的貨物,衣裳襤褸的百姓與商販討價還價,最后小心地從衣袖中擠出幾文錢。
其間也有幾個穿著蒙古皮袍的商人,驚惶地避讓著巡街的兵丁,待兵丁走后鬼鬼祟祟走出來。如同后世逮著路人賣手機的賊偷兒似的,揪著過路的行人低聲問他們要不要買上好的羊皮牛皮……
儀仗大軍路過。路人和兵丁們見儀仗前方的團龍旗后紛紛垂首避讓,街邊一時鴉雀無聲,直到儀仗通過后,街面才繼續繁華喧囂起來。
秦堪從馬上看到那幾名鬼鬼祟祟的蒙古漢子,皺了皺眉道:“這幾個是朵顏三衛的人吧?”
丁順不大懂,尷尬地撓頭,葉近泉卻接道:“不錯。是朵顏三衛的人,瓦剌和韃靼的韃子們不可能來這里賣東西。”
“我記得永樂元年,成祖皇帝便下旨以開原。廣寧二地為互市,允許朵顏三衛的蒙古人來此易物,完全合理合法,這幾個蒙古漢子怎地如此鬼鬼祟祟?”
葉近泉道:“這已是老黃歷了,土木之變時,朵顏附逆瓦剌太師也先,損我大明將士五十余萬,景帝即位后便下旨關閉互市,大明從那以后便視朵顏為仇寇,直到成化年時,朵顏因受瓦剌,韃靼和大明三面排擠,勢力rì漸衰退,特別是關閉了開原和廣寧互市后,朵顏所需的鹽,布,茶葉等等必需物無從獲取,于是派使入京,主動向大明請罪稱臣,刻意交好,大明雖接受了朵顏臣屬,但開原和廣寧二市卻一直未開,只是不再視他們為仇敵,所以朵顏才有商人偷偷摸摸入廣寧以皮毛馬匹羊群換鹽布稻米,官府可以抓,也可以不抓,端看他們的心情了。”
秦堪睜大眼瞧著葉近泉,久久不語。
葉近泉終于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臉酷酷地道:“我說錯了嗎?”
“沒錯,不過很少見你一口氣說這么多話,師叔,說話的感覺不錯吧?以后你應該多開口說話的……”
“為何?”葉近泉又恢復了惜字如金的酷酷樣子。
秦堪嘆道:“據調查,九成以上的變態殺人犯都很內向,我就怕你半夜心情一個不爽便把我殺了,所以你越開朗活潑我就越安全……”
“誰調查的?”
“當然是錦衣衛。”
葉近泉斜睨了他一眼:“錦衣衛換了頭頭兒后越來越無聊了,不害人就沒事做了嗎?”
“適當改變風格而已……”
互市關閉,朵顏缺鹽缺布缺很多,如今的貿易基本屬于走私。
這個消息似乎給秦堪提供了一些靈感。
秦堪感到自己手上的籌碼似乎多了一點。
這樣很好,如同兩個人對賭,籌碼是個逐漸累積的過程,十次小贏可以當成一次大贏,掌握的籌碼多了,不利的局勢可以慢慢往自己這邊傾斜。
儀仗繼續南行,沿途謝絕了大小官吏的宴請,不過倒沒拒絕大小官吏奉送的儀程和孝敬。——正人君子也愛錢的,況且這種儀程是官場上的不成文規矩,屬于合法收入,拒絕很不禮貌。
秦堪是個很有禮貌的人,一直都是。
直到隨軍的文吏有天晚上告訴秦堪,從出京到出關,沿途大約經過了四十余個大小的府縣,每地父母官或多或少皆有孝敬,也許是秦堪除了欽差大臣這個名頭外,其錦衣衛指揮使的身份更加嚇人,屬于沒事找事型職務,所以父母官們誠惶誠恐之下,奉送的儀程也比常例多了兩三倍,最后離義州不到一天路程時,所有的孝敬加起來大約已有十余萬兩銀子。
父母官們都是實在人,送的銀子都是現銀,欽差儀仗里于是多了五輛大馬車,載著滿滿五大車銀子一路招搖過市,領略北國風光的同時,順便大發特發。
秦堪聽到居然多了這么多銀子不由嚇了一跳,神情微微有些尷尬。
感覺遼東之行好象變了味兒,可是天地良心,秦堪這次真的是來辦事,而不是為了發財啊……
十來天的行程,欽差儀仗已過了廣寧,到達義州。
義州的大小官吏和義州衛的指揮使錢憲紛紛大吃一驚。
朝廷派出欽差的消息他們通過通政使司的公函早已知曉,按照公函里所說,欽差此行出關之后應該徑自往東至遼陽府,那里才是遼東都司所在地,無緣無故跑到位處南面的義州來做什么?
義州衛指揮使錢憲和義州知府劉平貴領著各自的下屬官吏和將領急匆匆出城迎接欽差大駕,同時,幾騎快馬出城馳往遼陽報信。
義州北城門大開,錢憲和劉平貴提前一個時辰出城十里相迎,二人站在炎炎烈rì下彼此對望幾眼,然后各自扭過頭去,其各自的屬下文官武將也各歸其位,文武之間相隔老遠,互不搭理,很具明朝時代特色。
每隔一柱香時辰便遠遠奔來一騎快馬,來人也不下馬,只匆匆朝眾文官武將抱拳,大聲道:“欽差儀仗離城三十里。”
“欽差儀仗離城二十里。”
最后一柱香時辰,遠處黃塵滾滾,旌旗如林,一行兩千人的隊伍在滾滾黃塵中出現在眾人眼前,前方的欽差和團龍旗迎風招展,儀牌高舉,威嚴如山。
眾文官武將神情一凜,待儀仗行至眾官員數十丈時停下,一身大紅麒麟袍的秦堪下馬,面帶笑容緩緩朝錢憲和劉平貴走來。
劉平貴是文官,當先走出幾步,躬身拜道:“下官義州知府領監察御史銜劉平貴拜見欽差天使大人。”
文官拜見之后才輪到武官,錢憲上前一步重重抱拳沉聲道:“末將義州衛指揮使錢憲拜見欽差大人。”
秦堪笑容滿面地虛虛一扶,道:“兩位大人客氣了,本官奉陛下之命巡視遼東,今rì至此多有叨擾,還望兩位大人莫見怪呀。”
劉平貴笑了笑,道:“欽差代天子巡視遼東,正是下官等人莫大的榮幸,談何叨擾?大人,下官已在義州城內為大人準備了官驛,請欽差大人入城暫歇。”
說完劉平貴身子一側,右手一伸,做出敬請入城的動作,然而伸出去的手卻恰好將錢憲往后一擋,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錢憲被劉平貴的手擋了一下,迫不得已往后退了一步,眼中忽然射出一道厲光。
秦堪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卻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容比剛才更深。
很好,就不喜歡看一團和氣,文武雙方打出腦漿子才符合秦堪的審美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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