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太監怎樣得勢,他的命運是跟皇帝緊密連在一起的,可以說太監的生死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間,特別是大明的太監,縱觀上下近三百年,其間風光者不知凡幾,然一旦得意過頭,滋生驕縱,皇帝撣撣衣袖的功夫便能讓他們從天堂瞬間跌進地獄,最有名的反面教材莫于過劉瑾劉公公。
而張永正是劉瑾的繼任者,執掌司禮監這兩年里,張永夾起尾巴做人,無論對朱厚照,對內閣,對朝臣,態度皆是謙遜有禮,手里握著奏疏批紅權卻從不敢亂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樣子堪比剛過門的小媳婦兒,一位手握帝國大權的司禮監掌印,活得跟臨刑犯人似的戰戰兢兢,不得不說張公公確實挺憋屈的,反過來說,當著猴子的面殺雞,對這只猴子造成的心理陰影是非常巨大的,這只猴子沒被嚇瘋已然算得上身殘志堅了……
戴義的一番話令這位身殘志堅的張永眼角直抽抽。
張永和秦堪的交情一直不錯,所謂“不錯”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大家都倒霉的時候,無論當初內外廷聯手誅除八虎事件,還是二人定計誅劉瑾,秦堪和張永的配合都很有默契,然而如今秦堪掉水里,而張永卻在岸上,能不能共患難還真不好說了。
清晨的一縷陽光照在張永臉上,白凈無須的面孔卻顯得那么的陰晴不定。
“陛下……是何意思?”張永沉默許久后終于開口問道。
戴義笑道:“圣心只可察觀,不可揣度,奴婢也只是瞎想想,張公公別見怪,只當是奴婢多嘴吧。”
張永盯著戴義的臉,仿佛想從他臉上看出些許自己不知道的內情,戴義仍只是陪笑不語。
又過了許久,戴義笑道:“陛下雖沒說什么但張公公試想想,若秦公爺真被文官們扳倒了,陛下會有何反應?日后朝局會有何變化?陛下自然是傷心至極的秦公爺與陛下的交情,那是早在東宮潛邸之時便已深厚無比,秦公爺若被文官們害死,陛下縱然一時救不得他,日后總會尋著由頭拿文官們開刀,為秦公爺報仇的,洪武年間的空印案,郭桓案,胡藍案,案案株連蔓引十數萬人頭落地,哪一件案不是太祖爺借機發作,刻意為之?”
“當今陛下雖嬉樂玩鬧,但性情敦厚仁慈本不會做出這等事情,但若秦公爺被文官害了,再加上如今文官勢大,君權羸弱,誰敢保證陛下不會性情大變,大開殺戒?那時若算起帳來,咱們在秦公爺落難之時袖手旁觀不聞不問,眼睜睜瞧著秦公爺落水不救,陛下會怎么想?就算陛下念在咱們是東宮舊人,有從龍之功而不殺咱們,但咱們手里的大權可就不知會不會被陛下收回了,太監手里若沒了權力,跟死有何分別?”
張永聽得眉尖一跳,背后頓時冒了一層冷汗。
他戀權,但不像劉瑾那樣戀到瘋狂的地步但他不可無權,在這處處充滿你死我活爭斗的宮闈里無權的滋味比死更可怕。
“你的意思是……幫秦公爺一把?”張永的語氣有些不情愿。
戴義笑道:“奴婢剛才說過,奴才之喜者,皆陛下之喜也,張公公不妨反過來想想,若咱們這個時候伸手幫了秦公爺一把,這事遲早會傳到陛下耳中,陛下是個重情之人,咱們義伸援手,幫秦公爺撐過了這一難,陛下會怎生看咱們?有了這份人情,將來咱們若不小心也落了難,秦公爺怎會袖手旁觀?”
張永表情數變,鼻尖微微沁出了汗,顯然對戴義這番話動了心,內心正在劇烈掙扎之中。
半晌之后,張永忽然抬眼瞧著戴義,狐疑道:“老戴啊,雜家記得你也不是什么義薄云天的人物,如今秦公爺落難,你跳出來如此熱心幫他,所為何來?”
戴義叫屈道:“張公公您可看走眼了,奴婢真是義薄云天啊,奴婢的名字里可不就有有個‘義’字嗎……”
張永冷笑:“再裝雜家可把你轟出去了。”
戴義將委屈的表情一收,忽然笑了起來,神秘兮兮從懷里摸出一張字條。
“奴婢罪該萬死,有件事情忘了告訴公公,昨日秦公爺派人給奴婢送了張字條,他決定將海運的紅利分給咱們半成……”
“半成?”張永臉色有些難看了:“秦堪這是羞辱雜家嗎?一文不給好歹還算一份人情擱在那兒,給雜家半成算什么意思?”
戴義目瞪口呆瞧著他:“公公,您還嫌半成少了?您可知這半成每年能帶來多少銀子嗎?數以百萬呀!秦公爺給陛下都只分了三成,這三成足以堆滿內庫,堪比國庫所入了,您還嫌少?”
聽到這半成數以百萬計,張永吃了一驚,接著轉怒為喜,劈手奪過戴義手上的字條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將字條收進袖中,若有深意地瞧了戴義一眼。
戴義有顆七巧玲瓏心,見狀急忙笑道:“這半成當然主要是給張公公您的,奴婢得二,您得八,不知張公公意下如何?”
“甚好……”張永忽然坐直了身子,白凈的臉上殺機畢露:“雜家與秦公爺可是鐵打的交情,如今秦公爺落難,雜家怎能袖手旁觀?這不是教天下人戳雜家的脊梁骨么?雜家今日倒想稱稱文官們的斤兩!”
平靜的海面上,八艘巨艦在微波中搖曳而行。
自永樂時期鄭和七下西洋之后,國朝百余年再未進過海洋,萬里海疆,數不清的寶藏,無數強國富民的機會,被朝廷一次又一次拒之門外,直到今日,代表大明上國的龍旗終于在海洋深處迎風飄揚。
首次出航并不順利,八艘巨艦滿載佛朗機炮和火藥鐵彈,每艘巨艦載員七百多人,他們接到的任務是秦堪從京師直接下達的,不惜一切代價將窩藏在離琉球國八重山郡最近的“與那國島”的倭寇全部剿除,哪怕將與那國島夷為平地。
然而出航后的第二天,艦隊便遇到了一次罕見的大風浪,事實證明嚴嵩和錦衣衛辛苦搜羅來的造船工匠并非浪得虛名,艦隊毫發無傷地經受住了這次風浪,可惜風浪過后卻是連天大霧,艦隊來不及歡慶便發現自己在海上迷失了方向,茫茫大海無垠無盡,領隊的向導也根本無法辨別,而天津水師的將士們更是從未踏足過海洋,航海經驗俱無,再加上給養即將耗盡,艦隊上下慌張之中只能靠著直覺在海面上盲目行進。
艦隊的旗艦是一艘大福船,用料三千余,當初造成下水之后,天津知府嚴嵩興沖沖派人回京,請秦堪給這艘巨艦賜名,秦堪思索許久,用筆寫下兩個字送去天津,從此以后,這艘旗艦的名字便叫“止戈”。
以武揚威,威服止戈,德被蒼生。
率領這只艦隊的將領是一名參將,名叫楊德全,他本是遼東都司的游擊將軍,祖籍福建,從小便跟隨父輩在水上討生活,對船艦和水戰的了解可謂行家,后來秦堪整頓遼東都司之后下令招募新兵,飽受倭寇荼毒的沿海漁民實在過不了日子,紛紛入了行伍,成為遼東邊軍,遼東都司總兵官葉近泉深知秦堪的布局謀劃,刻意將這些從沿海招募來的漁民們聚集一處著重操練,楊德全便在眾多漁民出身的邊軍將士中脫穎而出,受到葉近泉的重用,天津東港的止戈號下水的那一天,楊德全便被晉為參將,領天津水師提督,參與了大明水師的第一次出海首航。
楊德全的運氣不算太好,海上航行風險太多,倭寇還不算太大的威脅,最要命的是那些看不見又無法預測的天災,大霧,巨浪,颶風,暴雨,甚至海嘯,這些天威足以令一支艦隊全軍覆沒。
首航迷路,失去航向,楊德全這幾日已急得頭發白了一半,嘴邊全是火泡兒,眼眶深陷像只困在籠子里的野獸,滿腹怒氣不知如何發泄。
三日后,迷霧終于散去,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這只多災多難的艦隊甲板上,海面頓時回蕩著一陣陣欣喜的歡呼聲,楊德全緊繃的臉上也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
“楊將軍,快看!前面有島!”巨艦上的了望塔軍士指著遠處一座若隱若現的陸地驚呼。
楊德全心頭一緊,急忙走到船頭,瞇著眼睛仔細瞧著遠處只有一團小黑影的陸地。
“海圖呢?拿海圖來!咱們到哪里了?”楊德全暴喝。
艦上的向導訕笑著遞過海圖,這幾日迷失方向,整支艦隊如沒頭蒼蠅似的一通亂闖,說來這位向導的責任不小,楊德全已給他甩了好幾日臉子了。
“將軍,咱們迷失航向三日,怕是離與那國島很遠了,前面那個島嶼……”向導的手指在海圖上劃拉,粗短的手指一節節往上游移,最終停在一塊熟悉的地方。
向導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抬頭瞇著眼仔細盯著前方的黑影,迅速在兩者之間做著比較,臉色越來越驚訝。
楊德全見他久不出聲,不由怒從心頭起,正打算一巴掌朝他后腦勺扇去時,向導終于驚愕開口了。
“將軍,咱們……咱們恐怕不小心闖到日堊本主島來了!這里,這里好像是日堊本的……長崎!”
“日堊本主島?”楊德全愕然,靜默半晌之后,滿是滄桑的老臉漸漸變得欣喜莫名。
“他娘的,傳老子將令,揭去炮衣,打開隔板,填藥裝彈,準備開戰!”楊德全嘶聲厲吼。
向導和艦上諸將大驚。
“將軍萬萬不可!秦公爺給咱們的將令是誅剿倭寇,不是攻打日堊本啊……”
楊德全一瞪眼:“倭寇不就是日堊本人嗎?老子打日堊本有什么錯?”
“將軍,這事做不得!日堊本乃我大明藩國,洪武年間太祖爺便有過旨意,日堊本為十五個不征國之一,將軍若對長崎開炮,京師朝中怕是會掀起驚天巨浪,咱們都要吃軍法的呀!”
楊德全大怒:“老子迷路三日,秦公爺的將令老子沒完成,回去照樣吃軍法,左右都要吃軍法,老子放幾炮拖幾個墊背的再說!你們全給老子閉嘴,誰再勸我,老子先讓他吃一頓軍法!來人,傳我將令,準備炮擊長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