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真地志,收著齊真山的地圖,包括三個山腳下的大鎮,七八個鄉,三十多個村落。以鳳堯村為例,說了它的方圓,在齊真山中的詳細位置,約二十家不到的人戶,以李姓為主,耕種,打獵,采摘山珍為生。對鳳堯村廖廖數語,占了書頁中的幾行,而書中描述了六七頁的齊真瀑布,確為名勝,有傳說有佳話。據說瀑布之下幾乎每塊大石上都有刻字題詩,瀑布旁常有人結草廬而居,就為這些詩文來的。
采蘩當初說姬明夫婦前往瀑布時迷路,因此借宿在她家,這話有一半是真的。姬明夫婦確實去過齊真瀑布。
“三哥偏心我,除了你之外,誰會因為一本地志就信我而疑東葛青云呢?”她沒說的是,這本書不是她的,卻在她的書箱里壓著。杏枝發現了它,這讓她知道這丫頭還識字。
“你明白我偏心就好。”姬三遞回齊真地志,起身要走。
“三哥,你走之前,我有兩件事要問。”翻開書,采蘩的目光似乎專心,“你對獨孤棠來過我這兒的事如此清楚,必定在墨月堂中,不,在我身邊放了內應。我想來想去,只可能是四個丫頭中的一個。如今三哥的另一身份都已經讓我知道了,是不是不該再瞞著?”
姬三卻搖頭,“那可不行,你沒答應幫我,我就只能靠自己。這條線,還得埋著,不過妹妹放心,不會害你就是。”
“三哥還是不肯說,那我就猜一猜。雨清雪清穩重,是童夫人親自挑了送給女兒的,不太像。桃枝杏枝是府里的,但桃枝的爹娘都是大房的人,我還怕你不信她。那似乎就只有杏枝了。”采蘩抬眼。視線緩緩掃過姬三,他神情不動,看不出一絲端倪,“然而。杏枝為我擋過刀,話不多卻十分可靠,我不信她則怕傷了她的心。”
“蘩妹妹說得都對,你怕我怕的。不如別想了。四個都是好丫頭,到哪兒再去找一模一樣的來?看姬蓮身邊那個就知道,忠心的好找,忠心還要聰明懂事的難尋。”姬三說罷。又想到,“還有一事為何?”
采蘩也不執著他的答案,“鄭老爺的事。”
姬三云里霧里。“哪個鄭老爺?”他忘得一干二凈了。
“喜好男色。你利用他夫人林氏殺夫嫁禍給麥家兄妹,引我入局成為你買賣,你就能逼我找名單的那個鄭老爺。”有人忘,有人記憶好。
“你說他?”經采蘩提醒,姬三記起來,“都成死人骨頭了,還能有什么事好問?”
“鄭老爺是你派的小鬼所殺?你肯定嗎?那小鬼親口說的?”采蘩連聲問。語速則緩。
“這還用說嗎?我派他去,然后人死了,不是他是――”姬三也越說越慢,仿佛突然思及什么,“會是其他人?不能吧?那家伙是大閻羅手下,特地被派來監視我執行任務,所以我就派了他這個小活,省得老在我跟前晃悠。本來小鬼辦完差都要向下命令的閻羅報備,但他直接回了大閻羅那兒。因他本來就不跟我,我也沒在意。不過,除了他,誰還會殺鄭老爺?無緣無故的。”
“三哥,我并沒有說鄭老爺死于他人之手,隨便問問而已。好了,這會兒問完了。”意思是,他可以走了。
“過河拆橋。”姬三瞪她,但見她無動于衷,便莫可奈何道,“你怎么可能只是隨便問問?”
采蘩低頭看起書來。兩個問題,似乎都有了答案,又似乎沒有。她將書頁翻到最后,只要仔細一點,就能發現末句的筆跡不同于抄書人。那句話這么寫的:此書為引,山路崎嶇,可借其光。看來,她身邊不僅有姬三的眼線,還有獨孤棠的眼線。
姬三推門而出,站在外面的杏枝福了福,默不作聲。
姬三挑眉,語氣饒有興味,“聽見了么?你主子想懷疑你,又怕傷你的心。能服侍她,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要好好回報。”
杏枝再福,仍是安靜,走進里面去了。
第二日抵達涪陵,向琚請云朝,采蘩,顏輝,姬三等人上船,通知休整幾日再上嘉陵江。
不出所料,東葛青云當著所有人的面再提采蘩身世,“童大姑娘,你斬釘截鐵說我冤枉你,是我空口白話,如今既然到了家鄉門口,萬萬沒有過門不入的道理。你要是沒撒謊,家鄉父老會給你作證,而我發誓,從今以后再不把你當成身份卑賤的官奴了。”
姬鑰再當童言無忌的孩子,“發誓就好了嗎?你逢人說我姐姐是你夫人的婢子,又是流放又是官奴,將她的名聲都詆毀到底了。一句發誓就能挽回?東葛大人說得還真是輕松。”
東葛青云讓姬鑰挑起意氣,“十公子想如何?”
“若我姐姐是清白的,我要你跟她下跪磕一百個響頭,而且立約再不誹謗中傷,否則萬金罰之。”姬鑰正學狠。
“十郎,這就有些過了。”采蘩當然不會有多好心,“東葛大人是官,我是民,他給我磕頭我受不起。至于罰萬金,那你可就更為難人了,他的官俸就那些,哪有萬金之蓄。聽說他夫人倒是有豐厚的嫁妝,但總不能讓他夫人拿出來貼補吧,別人會說東葛大人沒用,還要靠夫人還債。”
東葛青云受不得激,“一百個頭,罰萬金,我就賭了。”
張翼是副使,但覺這賭不妥,對向琚使眼色讓他出面阻止,豈料他不動如山,樂見其成一般。再看顏輝姬三這兩位護送采蘩的人,個個拂笑瞇眼,也是看熱鬧的模樣。
“我若錯了,磕頭罰金,那么童大姑娘若真是冒充千金,又當如何?”東葛青云不信她能掩飾到滴水不漏。
“那我還有命嗎?活罪難逃,死罪難免。東葛大人要嫌這下場還不夠慘,只管說出來。”采蘩淡定,不是因為她心存僥幸,而是她真有最壞的打算。這個打算她跟姬三說過,稍微修正一下,就是入齊真山后見勢不妙就遁。遁,是丁家四兄弟帶她一個人遁。姬鑰和雅雅是南陳貴族,不會因此受到牽連,而且還有顏輝和姬三在,無論如何出不了事。
至于她為何沒有早點跑?其一,是那本齊真地志。其二,是前世今生藏在深處的一個心結。所以,她必須到齊真瀑布一趟。
向琚終于開口,卻一點勸和的意思也沒有,只對張翼說道,“誹謗和欺瞞,不管哪方是哪方非,都會造成嚴重后果。茲事體大,可我不好隨便丟下使船,還請張大人與他二人隨行。”他不去,坐山觀虎斗。
張翼沒多想,點頭應允。
當日,采蘩和顏輝上了張翼的船,留姬鑰和雅雅給姬三照顧,沿江往上游繼續前行。這樣的安排是顏輝決定的,采蘩覺得正合心意。姬三時好時邪,難以把握。帶著姬鑰雅雅,她真逼不得已要走時,可能會舍不得。她甚至連一個丫頭都沒帶,倒是麥子說去過瀘州,要給她做伴,她沒反對。
到第二日傍晚,齊真山便在眼前了。鳳堯村位于其中一座山腰上,一行十來人化身為普通的游客,停留在山腳下的大鎮過夜,準備天亮后出發。
客房中的火炭盆快燒熄了,原本睡著的采蘩突覺脖后有冷風,轉身見麥子進了屋,揉眼道,“跟我同時睡下的,半夜三更卻從外頭進來,別告訴我去如廁。”
麥子嚇一跳,先道怎么還沒睡,又道,“火盆沒木炭了,我去問伙計要了一些來。”她走到火盆前添炭,又將窗縫開大,這才躺到床上去。
采蘩望著重新燒旺的火盆,目光移到對面的床上,麥子閉著眼,呼吸均勻。她的五官讓火光映得十分俊氣,真是男女皆宜。
“麥子,你要是不困,跟我說說話吧。”采蘩覺得精神很好。
麥子沒睜眼,但嗯了一聲。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想你可真有意思,上門的生意都推了不做。再想,實在是你太誠實了。一直以來,我雖然對看人沒多少信心,對你卻以為看得很準。有些靦腆,喜歡給人送信,不太在意旁人的想法,其實獨立又獨行。”采蘩輕輕笑,“麥子,原來我竟把你看錯了。”
麥子的眼睛張開了,烏溜溜盛滿金焰。
“所以,人不能自以為是。我如今怎么想,都沒有好好跟你聊過,看錯了也挺正常。”采蘩的目光清澈,“說起來我只知你父母去世早,卻一點不知道他們的事呢。”
“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不在了,大哥怕我難過,也不怎么跟我說起往事。”麥子回應。
“也是,我從小就沒娘,爹一次都不曾同我提過她,有時我就想是不是爹騙我,其實我娘沒死,只是丟下我和爹在別處生活而已。”采蘩立刻“感同身受”。
“我大哥和你爹都是為了我們好。”麥子再應她。
“奇怪。”采蘩的頭枕上手臂,愈夜愈精神,“一般人只知我父母雙亡,你倒是好像知道我有爹沒娘似的。”
“……”麥子露出靦腆的笑,酒渦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