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棠,要不要砍樹?我可借你婉蟬。”
聽到有人喚他,雖然清冷的,但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獨孤棠抬眼望去,見采蘩坐于樹下面色安然。仿佛在他心火上灑雪,他垂頭悶咳兩聲,再抬起時,眸光只有淡淡煙氣。
“他騙了我四年。”但他語氣仍難平。
“還好不是一輩子。”她挑挑眉,以絕對沒有在笑的正經表情說道,“沒有耽誤你終身。”
“……他借我和蛟盟殺人。”他就地而坐,與她隔著一個大坑,對話。
“你有三十八個人證,他一個都沒有,所以這個罪一定會掛到他頭上。”婉蟬在手,她嫻熟轉動,劍鋒擦過指尖,看似要割肉。
“……”獨孤棠一笑而收,“他可能是劫銀案的主謀,如今逍遙法外,不知進行什么陰謀。”
“他要是活著,正讓你有機會找他問清楚。總比他干完壞事死了,無處可討債得好。”她經歷死劫,積極樂觀,永不言棄,“獨孤棠,我想了又想,這事好處比壞處多。誰也不知道四年前發生了什么,如今我們挖出一座空墳,就說明世上至少有一人知道真相。況且,這四年,你也未必全然是浪費了。那一大家子,我想到就幫你頭疼,可我看你樂此不疲,到處蹭飯都開心得很。你師父要是沒死,你一生都可能只是國公府的大公子,蒙起臉來的孤客。”
“……”雪霽晴天,獨孤棠笑而點頭,“你說得不錯,是我一時激憤了,不用借你的婉蟬。”
采蘩一怔,心道這么容易就原諒詐死的那位了?突然迎面來風,她呆望他落坑。又握著游蛟跳出來。以為要砍樹泄憤,他卻只是將土填平。
“人狡詐,樹無辜,我不能讓它們白長了四年。”就如同他自己。
“說說罷了。你若真砍――”讓他要笑不笑得看著,她承認,“好吧,我是想看的。你若失控。會是如何兇惡的模樣。我今后也心里有數了不是?”
他的嘯音還在她腦海中回蕩,周身的寒氣也熄不滅他眼中的火色,她裝作沒看清楚,“還有。獨孤棠,也許你師父這么做有他不得已的理由。”
“是啊,總有理由。總有借口。到頭來都是為了人自己。可惜,我也得為了自己要問一問他,為了他一個就要毀掉三十九個人的理由。”怒氣不顯于外,不表示他大度寬容。
“需要什么理由呢?”
獨孤棠看采蘩張嘴,但說話的,不是她!他立刻往旁邊一看,從大松樹上飄下一道碩長的身影。藍錦袍,戴垂紗斗笠。
他不由瞠目,再度激發怒氣,“師父。”
“師父?”采蘩慢慢移至獨孤棠身后,“你那個詐死的師父?”
獨孤棠冷笑一聲,“師父,你說呢?”
藍袍人向兩人走來,如閑庭信步,“沒錯,這位漂亮姑娘,我就是他那位詐死的師父。你躲在他身后,想靠他對付我?勸你不如現在開始跑,那么活命的機會還大一些。你想想,這小子要多笨,傻乎乎用了四年之久才能發現我騙他。如此愚蠢,他值得你靠嗎?”
“不是他笨,而是他信任你罷了。如今,你失去了這樣的信任,愚蠢的是你。一份信任,經年累月,你付出多少,便收獲多少。你不要了,也就是白費了自己的付出。且這種東西,可遇而不可求,我想你這輩子大概都得不回來,替你惋惜。”采蘩一笑,無情面孔。
“哦――棠兒,以前師父也送了你不少絕色美人,你從來只圖一時歡,不曾見你用過心思,師父還以為你這輩子也就如此了,想不到這回竟如此著緊。好!師父替你高興!男人一生可以有無數女人,但心愛的,一個也就足夠。看來,這點上,你不像你爹,卻像我。”藍袍人不緊不慢走著。
獨孤棠這時開始圓著退,不理師父,卻對采蘩道,“進林子后,就以你最快的速度跑。”
采蘩不冷不熱來一句,“我瘸著呢,能跑多遠?你師父的輕功肯定比你好。
“能跑多遠就多遠。你不是說耍什么賴都得要活下去嗎?”獨孤棠這時沒有心思捧場她的冷幽默。
“他是你師父,總有昔日師徒情份吧?”用得著逃命防范?
“姑娘,我是他師父,不是你師父。我未必會殺自己的徒弟,但你好像知道得太多了。殺人滅口,你懂得吧?”藍袍人說話也慢條斯理,真讓人起不了惡感。
“你敢殺她,我就殺你。”獨孤棠把劍一橫。
“看得出來,你都敢刨我的墳了。”一面罵笨,一面嘆逆,藍袍人彎腰撿一根樹枝,“不過,你忘了,你的功夫都是我教的。你沒受傷都打不過我,更別說你受了內傷。剛才那聲嘯,我就聽出來,你只能運用三成。棠兒,那姑娘說得不錯,我惦念著往昔情份可以不殺你,只要你殺了那姑娘就行。外人終究是外人,你我師徒之間什么話都好說。”
獨孤棠抽劍出鞘,“我看,我和你才是外人。”
“獨孤棠,我和你也是外人。”采蘩不給“情面”,該什么是什么。
藍袍人呵呵笑,樹枝在地上劃出深痕,“棠兒,這姑娘好得很,不似那些柔柔弱弱的女子,動不動要男子保護。我若年輕二十歲,就同你搶了。”
獨孤棠也笑,師徒倆的笑聲竟相似,都狂,“你搶不過,她有主意得很。”
采蘩插嘴,“前輩,你為何搬空了屋子?”比起真相,她對此特別感興趣,“你詐死要不想給人發現,屋子就該維持原樣。”
“你猜,猜中饒你性命,三次機會,在棠兒認輸之前。”藍袍人橫樹枝當胸,和獨孤棠一模一樣的動作。
獨孤棠見采蘩當真開始想,沉聲道,“這等詭詐小人,你信他的話?快走。”
“前輩,我若猜中,你不得傷我二人性命。”采蘩換了條件,靜眼看藍袍。
“若你猜不中,你倆互刺對方心臟。”藍袍人也換了條件,一種殘忍的死法。
“好。”但采蘩答得干脆,轉身就往小樓走去,“獨孤棠,你撐著,別死。”
獨孤棠卻道,“采蘩,你這是逼我殺他。”她若猜不中,她死他死,若猜中,師父說話不算,兩人還得死。那么,他沒有選擇,只能弒師。
“殺吧,他本來就是死人。”采蘩頭也不回,又不是她師父,她倒真希望她師父是詐死。
藍袍人看她走遠,半點不為自己的生死擔心,嘖嘖道,“棠兒,這姑娘貌艷若桃花,性子卻冷若冰霜,但又并非清高無趣。哪找來的?奇珍異寶也。”
流放地的女囚。獨孤棠自然不會說,突然出劍,“師父武功高,我就不尊讓了。”奇襲。
藍袍人避開游蛟犀利劍鋒,身似大鵬,從獨孤棠頭頂飛過,回身閃出劍花五朵,“好徒兒,不如我讓你,你我不以內力相拼,且看招式吧。”
“師父這般自信,我恭敬不如從命。”獨孤棠可不會傻到拒絕,同樣的身法回旋,一抖手劍花七朵,直刺藍袍人周身要穴。
這兩人斗得飛沙走石,采蘩卻進了小樓。她相信,只要留有人跡,就一定留有痕跡,可以看出蛛絲馬跡。師父曾說,一張紙在普通人眼里就只能寫字,但在紙匠眼里就能看出造紙術。這是有心無心的差別。果然,當她留了心,便發現空屋也不完全是空空如也。將五六間屋子看一遍,她所知有限,多看自己專長,有些心得,但能不能猜得中,還要瞧老天的意思。
這時她在的屋子大概是小樓中最寬敞舒適的一間,窗紙上貼了一種淡紫色的花,她不知道名字。木雕鏤空花格把屋子分成左右兩邊,原本門簾的地方掉落了幾顆紫木檀珠,聞著有花香氣。墻凹有書架,架上留散了無字的紫色花箋。這不像男子的居屋,更怪的是它處于小樓的正中央,前后左右有窗有門,但不能看到外面的風景,也不能直接走出樓去。
采蘩摸著紙箋,這是澆造紙,紙面有葉紋,就民間自制紙來說,算得上很不錯了。對光看,紙邊居然印有字紋,是“紫鹛”二字。紫色的畫眉。她終于知道這屋子的怪異之處。正要往外走,突見墻角地板裂著一條狹縫,在層層蜘蛛網上,有一根深紅的木尖扎了出來。駐足看了一會兒,她走過去伸手拔起它。
等采蘩再回到林子里,見獨孤棠的衣服雖然破了幾處,卻還不至于說得上慘烈,而藍袍人也并非毫發無傷。
“前輩,我來猜了,可否住手?”她道。
“好啊。”藍袍人收劍,趁獨孤棠也收劍的時候,左手一掌,看似綿綿無力。
獨孤棠閃身,他身后的石頭竟讓藍袍人拍碎。
“扯平了。”藍袍人這才真正停手,算得是獨孤棠先動手的賬,“姑娘,你可以猜三次。”
“我猜是為了一個女子。”第一次。
“一個叫紫鹛的女子。”第二次。
“可惜,前輩就算搬空整間屋,恐怕也討不了她的歡心。”第三次。
藍袍人動了,步法如臨仙,眨眼就掐住采蘩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