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了的東西就再也不會回來。
張小妹呆呆地坐在張寧房間里的陳舊書案前,這張桌案實在是有些年頭了。以前他總是會在的,就算白天要去儒學,晚上回來還要掌燈讀書。還是以前好,默默無聞的哥哥搖頭晃腦地念書,雖然沒有現在這么聽人說起他就很自豪,卻能在漫長的年月里朝夕相處。
今天他上午回來沒呆一會兒又走了,張小妹有種不好的預感,以后他回來的日子會更少,上次他說過可能會調任官職,說不定他又會去遙遠的北京,去圍著那個陌生的“君父”轉。
那張熟悉的臉剛剛還在眼前,現在已消失不見,諄諄叮囑什么要學為人處事什么相夫教子的話好像仍然縈繞在耳際。張小妹的心里一時間難受極了,抹了一把眼淚就往樓下跑,踩得那木板樓梯嘎嘎亂響好似馬上就要被折騰散架一樣。
她飛快就跑出了院門,幾乎沒人注意她,正在干活的大嫂羅月娥抬頭瞧了一眼覺得好像是張小妹出去了,便埋頭繼續撿大米里的石子。
里仁街上有個熟人詫異道:“這不是張家小妹么,你哭哭啼啼的作甚,張世才搶你的糖蘿卜了?”
張小妹沿著街一路跑,坐船都忘記了,只顧向東南方向跑,吳園就在那邊,她是知道地方的。只要腳步不停,就能離張寧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的感覺讓她心里難以忍受的難過好多了,她是又哭又笑,眼前好像已經看到了張寧那淡定而溫和的笑容,聞到了他懷里陽光般清淡的氣息,那種安穩的叫人暖洋洋的難以描述的感覺,就像家里的生意逢淡季沒有活兒的時候躲著偷懶的舒服,心情好極了。沒有任何招人喜愛的東西有那音容令人沉迷,她的腦子里閃過自己的手被那雙溫暖的大手覆蓋的愉悅。
過了兩條街,從一道石橋上過去就秦淮河南岸。不料發現大街上有一大隊人馬擋住了去路,好像是一個大官的儀仗,有拿著“肅靜”“回避”等字牌子的差役,還有旗、傘蓋、皮鼓等等排場,車馬轎子和步行的隊伍有板有眼地從街中間大搖大擺地行進,速度還慢吞吞的,仿佛在享受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故意讓行人駐足觀看一般。
百姓行人自然不敢上去,都避在道旁等著,張小妹也只好停了下來。
敲鑼打鼓的氣氛影響了她的情緒,她也不好意思哭了瞧瞧摸出手絹擦了臉,無奈地站在人堆里。注意力被這么一岔,張小妹漸漸從激動的情緒中回過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跑到這里來……就像剛剛從夢中蘇醒,漸漸發覺夢里的東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好夢還是噩夢都是虛無縹緲的。
哥哥肯定要攆我回去,然后自己也會覺得自己太任性、不懂事,而且還不聽話,哥哥不是叫我學很多東西么?
這時大街上的儀仗緩緩過去了,街面上重新被市井各色眾人占領,恢復了喧囂雜亂的人流。張小妹卻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跑了。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對面一家樓上有個老婆婆正在嚷嚷:“回家弄飯了!”張小妹愣了好一陣,終于轉身重新走上河面上的石橋,動作軟綿綿的好像一點勁都沒有。
小妹的“相親”張寧果真沒去,那天他去參加了另一個應酬。一個同窗梁守誠年初去北京參加會試、落榜后游歷了數月,現在回鄉來了,幾個同窗好友團聚算是為他接風洗塵。那梁守誠和張寧平日來往不多,有差不多一年時間完全沒聯系了;張寧赴宴主要還是因為另一個同窗羅錦的再三邀請,羅錦是個八面玲瓏的人,上回送楊四海進京趕考就是他牽的頭,張寧能認識江浙才子蘇良臣也是通過他的關系。
反正近日張寧就沒什么事忙,這種應酬去參加參加、結交些三朋四友也不算壞事。人生有進退緩急之道,有時候急不得,削尖腦袋還不如索性混吃混喝。
因為應酬是在大白天,秦淮河上的畫舫在白天反而沒甚風景,于是大伙兒約在莫愁湖畔的狀元樓。也是個喝花酒娛樂一條龍的地方,名氣雖比不上舊院(富樂院的俗稱),可也算個紙醉金迷之地,關鍵是白天視線好,那邊湖光水色風景不錯。
席間有陪酒侍候的姑娘、有行酒令談風月的女史,總之在張寧眼里一律全是“三陪”小姐。在這種尋歡作樂的地方,就沒什么男女禮儀可講了,男男女女各種調笑逢場作戲,很自由很輕松。張寧感覺不太自然的是陪坐在自己身邊斟酒的姑娘有事沒事老往自己身上蹭,別的姑娘都沒有這么明顯,偏她這樣,很少參與這種場合的張寧面對大庭廣眾很有點不習慣。
梁老表還未顧得上說京師見聞和游歷的逸聞趣事,倒先說起另一個同窗來了,那個人張寧也比較熟,便是矮子楊鄰楊四海。梁老表嘆道:“南京過去的我認識的人中,會試上榜的就只有楊四海。”
“知道知道,上回他們廂敲鑼打鼓報喜的,不就是楊四海殿試被點中二甲么?”羅錦隨口道,好像天下沒有他不知道的事似的。
比較低調的才子蘇良臣這時也無不羨慕的開口:“去年上桂榜,今年立刻就中金榜,不枉咱們私下里說他才學不俗。”
張寧跟著附和了幾句,沒說什么。以前和楊四海有點矛盾,幸好去年大伙送他去應考時,席間輕描淡寫地化解開了,此時便沒太多感想。要不是以前的張寧羞辱別人個子矮,估計他對楊四海也沒多少印象。
印象里楊四海的樣子非常年輕,可能還比張寧歲數小,連著中舉人、進士,實在不是一般牛;他這樣不聲不響就成了,叫人家考到頭發胡子花白的老夫們情何以堪。大明朝疆域萬里人口億計、進士卻非常少,但凡進士出身的人沒一個不是人精,張寧的記憶里就一大堆經書,他很清楚這玩意不是光靠死記硬背能行的。
“四海不是咱們凡夫俗子能比的。”有舉人功名的羅錦忍不住又說了一句。他端起酒杯巡了一圈,接著說:“咱們還別不信資質,我以前就是和四海一個儒學讀書,給你們說件小事。去年秋闈之前,不是傳言平安兄咱們應天府才學第一么,大伙就猜起了誰會是解元,你們想想楊四海是怎么答的?”
提起那事兒,張寧微微有些尷尬,當時傳言自己應天府才學第一,還不是以前的張寧自己給嚷嚷出來的……不過如果以前的張寧沒死,今年是他去參加會試,能不能上榜?這倒是個迷,反正現在的他去考肯定沒戲。要說科舉讀書這條路,楊四海和以前的張寧都很有天份,自己反而比較凡庸了;前世連個重本也考不上,而考清華的難度和考進士都不是一個等級。
“楊四海平日里看起來挺謙遜的,他應該會說解元是平安兄吧?”梁守誠猜道。
張寧淡淡笑了一下,什么也沒猜。蘇良臣毫無壓力道:“我和你們又沒在一塊兒進學,怎么知道?”
羅老表搖搖頭:“梁兄啊,你和我一般,也是個凡夫俗子。我來告訴你們楊四海怎么答的……他說如果以后想考會試殿試,現在是不是解元有什么關系呢?”
這就好像是個冷笑話,講完了眾人還沒回過味來想明白“笑點”在哪里。張寧倒是馬上明白了,說道:“四海目光遠大、見識不凡。”
片刻之后大伙兒回過味來,無不唏噓感嘆一回。進士的材料就是與眾不同,當時馬上就秋闈了,大伙無不一門心思撲在上面,人家就開始想會試殿試了,思想境界不在一個層次。
大伙兒聊到這里,羅老表終于忍不住轉頭看向張寧:“平安兄為何不參加今年的會試,反倒當起官來?您和四海可是咱們貢院齊名有才學的人!”
羅老表開口問起,包括蘇良臣都立刻投來了目光,顯然諸生都對這事兒好奇,只是不好問起。
張寧一語頓塞,總不能說實話,皮囊下換了個人以前的平安兄考這個行、現在的平安兄現做八股文章根本就毫無水準。
他本想自認不如人,但不知怎地心里冒出一股子好勝心來,畢竟是年輕人誰也不甘愿說自己不行!特別是自己曾經還羞辱過楊四海的學問,怎么別人中進士了就立馬裝孫子?他內心里的驕傲心理被激了,恍若有一個聲音說:老子做八股文章不如人,但總有地方比別人牛!
他欠了欠,故作淡定道:“非人人都要進士出身,當今楊少保(楊士奇)也不是進士。”
楊士奇,布衣出身連個秀才都不是,教過書肯定有學問,但就是沒考中過功名,現在是天子身邊頭等紅人,太子少保、華蓋殿大學士、禮部左侍郎兼兵部尚書,內閣閣臣身份領六部事前所未有,圣眷無人能及。楊士奇不是進士,但他是隨便一個進士能望其項背的嗎?
“佩服佩服,平安兄有大志也。”羅老表等人只能這么恭維一句,不能再說其它了。
因為楊士奇是個特例,通常來說要有所作為,進士出身會比較靠譜一點。所以眾人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