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逢官員沐休,大約相當于現代的星期天。但對于張寧來說,沒有比假日更忙的一天了,中午去拜訪于謙,加上應邀前來的王儉在于謙家喝了一頓酒;到得下午酒還沒醒,又和黃世仁等去年的同僚去醉仙樓喝了一頓。酒席的名義是接風洗塵宴,顯然張寧唱主角,十來個人幾巡下來、又唱酒令,張寧便有點扛不住喝高了。
酒桌上了解了不少狀況,于謙“無故”降職兩級,現在都察院做監察御史。監察御史七品,于謙的官是混得比張寧還小了……但如果可以的選擇的話,張寧也寧肯做那七品御史。朝廷里很多事都是于謙的老師楊士奇在安排,考慮到楊榮、呂縝等也很有權力,楊士奇至少說話很有份量,他安排于謙做御史肯定是有所考慮的。
“遇上個東家是酒鬼!”馬夫對跟班小聲說道。他們都是禮部衙門派給張寧的人,見張寧耷拉在驢背上的樣子,以為他已經醉得人事不省了,所以說話才敢這么不敬。
不料張寧立刻就開口了,沒好氣地說:“你懂個屁!”
那馬夫頓時愕然,趕緊回頭瞧了一眼,見張寧還是那副模樣。
他確實是醉得不輕了,天旋地轉的不知自己正走到哪里,反胃、心慌、沒力氣,反正很不舒服。不過他的神智還沒完全迷糊,大概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回家嘛。
三個人到得院門口,馬夫扶他下馬,差點被直接摔到地上啃一嘴泥,他此時壓根不知道門在哪里。然后聽得里面一個聲音喊:“東家喝醉了,出來人接。”
張寧稀里糊涂地進了里面,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抱怨道:“我上午就來了,等了你整整一天,不料見著人了竟是這個模樣!你少喝點不行么?罷了,我明天早上早點再來。”
“羅姐姐吃了飯再走吧。”一個清脆的聲音說,好像是小妹。
張寧睜眼看去,好像有很多人在自己周圍快速地轉圈如同跳舞,辯不清誰是誰。他心里卻惦記著設法拜會楊士奇的事兒,沒顧得上多想便急忙說道:“羅幺娘,你別走!”
“哥哥,我是你妹妹啊。”
好像找錯了人,張寧換了個方向:“你別走。”
羅幺娘本來很生氣,但見他醉成這樣了還念叨著自己的名字,憤憤的心情一下子就平息了八分。雖然直呼其名不夠禮節但他都喝醉了還計較什么。
“人說酒后吐真言,哼,今天真碰巧了。”羅幺娘突然想起來,便露出了一個特別的笑容,吩咐扶著張寧的趙二娘道:“你去調些糖水來給他喝,酒醉的人喝那東西好。”
趙二娘一聲不吭地讓張小妹來扶人,然后去了廚房,正遇到徐文君。二人在旅途上住一塊兒多日,又因以前受傷后文君照顧過她,她們的關系已經比較熟了。趙二娘便沒好氣地對文君說道:“那婦人在咱們園子里吆三喝四的,把人當奴婢一樣使喚,連張大人都沒這么吆喝過我!”
徐文君小聲道:“她好像是咱們以后的夫人,還沒過門咱們可別先得罪了,忍忍吧別讓她聽見。”
她們兩個人一起忙活,又是拿喝的又是端洗臉的去上房,張寧正坐在里面,一張臉因酒精反應紅得像豬肝一樣。他坐得歪歪斜斜的卻還說得話,口齒也不算含糊,“院子里唱戲的人看見了嗎?我大老遠從南京帶過來,給楊大人準備的。”
“咦!我爹確是很愛聽戲,你是如何得知?”羅幺娘想了一會兒,“我應該沒和你說過。”
張寧的紅臉上露出一個笑容:“楊大人當著那么大的官,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我還打聽不到?我要討你做媳婦,還不得先擺平老丈人……”
“說什么胡話……”羅幺娘臉上頓時一紅,輕輕低下頭去。面前的張寧一身酒氣,說話也很不講究,什么老婆擺平的好像江湖黑話一樣……不過內容還挺中聽。
喝醉的人很容易激動興奮,張寧一說起話來,就開始大言不慚,和平時的溫和謹慎不太一樣了,他拍著胸脯用一種要自稱老子的表情說:“張某人嗯,現在在南京大小算個名士,名士懂不,就是什么善和坊第一美人哭著喊著讓老子去賞月,我可以裝比不去,大名鼎鼎江浙四大才子之首蘇公子也得客客氣氣地叫一聲兄臺……”
“你真沒去?”羅幺娘頓時變臉瞪著他。
張寧搖頭晃腦道:“名妓算什么,我會賞臉嗎?”
“那個什么方姑娘,還有王家小姐呢?”羅幺娘冷冷道,像審訊一般。
張寧腦子里頓時浮現出方泠在床上的像水波一樣搖晃蕩漾的白奶子、還有那又圓又翹的屁股;耳邊聽到醋意十足的追問。他的酒一下子醒了幾分,別醒酒藥還管用……他心道:你當老子傻啊,這事兒能承認?
“什么方姑娘,誰是王家小姐……哦,那個小娘啊,真沒見過面,忘記打聽是不是嫁人了。”張寧一口咬定道。
一旁的張小妹適時地插嘴道:“年初就嫁到江寧縣李家了,開織造作坊的,哥哥沒聽說嗎?”
小妹一臉單純的表情,加上清純帶著稚氣的臉甚至有點傻乎乎的,很有點外表欺騙性,羅幺娘一下子就信了。只有張寧知道小妹雖然沒撒謊卻在刻意幫著隱瞞,兄妹倆一個鼻孔出氣沒枉哥哥那么疼她,這小妮子機靈得很,她就不會提方泠,雖然除夕還一起看煙花。張寧很放心她,也最了解她,比如她看起來細皮嫩肉嬌滴滴的其實膽子很大,估計晚上一個人去墳地都不會沭。
“方姑娘呢?”羅幺娘問得非常用心,醋勁不是一般大。
張寧道:“本來想去道謝的,恩怨分明嘛,結果她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羅幺娘這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口氣也變得溫柔起來:“你要聽我的話,我還會害你么?”
張寧只好點頭……由于他經歷過現代道德觀,所以并不覺得一個女人吃醋有什么不對……當然想花天酒地享樂時這種老婆會帶來很多麻煩,不過這并不是她的過錯,不影響她在張寧心里的評價;而且會吃醋的女人多半品行都比較忠誠。
“我剛說什么呢?”張寧撓了撓腦袋,“哦對了!名士!”
羅幺娘微微一皺眉頭,倒不是因為他吹噓,而是發現張小妹扶著他的動作太親昵,羅幺娘心道:奶都碰到她哥的手臂了!這丫頭一點禮儀都不懂,肯定太少管教。她不由得想起上回在路上“當旗用的”抹胸,心下微微有些不舒服,但一想到張小妹是張寧的“親妹妹”,又覺得或許是自己想得太過分,心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不說名士。”張寧酒醒了幾分,吹噓的興趣也降低,轉而說道,“這個戲班子唱的《牡丹亭》,是最近南京最時興的新曲,本子是我寫的。所以我才專程帶上京來,讓楊大人指點一二。”
“你寫的?”羅幺娘眼睛一亮。
張寧故意淡然道:“雕蟲小技,我還能打胡亂說?”
羅幺娘認真地點頭說:“這出戲或許會很有用。”
張寧笑了笑,心道我早就琢磨過了,這點事我還辦不好?
他端起桌子上的糖水喝了一大口,此時的腦子已比剛回來那會兒清醒了不少,頭暈等癥狀還在不過神智思路更加清晰。他想起昨天見到的事,便問道:“聽說太子要去南京鎮守,有個言官因為說這事還下獄了,這件事羅姑娘知道多少?”
羅幺娘是楊士奇家的人,楊士奇那是在權力中心混的人,所以張寧才認為她或許會知情得多一些。果然她說話小聲起來,明顯知道內情的,“下獄還算輕的……上個月有個言官罵皇上太縱聲色,說皇上在國喪期間還臨幸后妃,結果當場就被拖去打死了。之后太子又進言,皇上聽不進諫言便要讓他去南京;在這關節上又有官兒上書說太子不該去南京,皇上能不生氣?”
“原來是這樣。”張寧恍然,想了想又說,“上個月罵皇上的言官膽子大了點,大概還可以理解為正直敢言;可前面已經有人栽了,太子為何還要進言?”
羅幺娘低聲道:“聽家父說,皇上身體不太好,太子勸皇上少近后宮保重龍體是出于忠心。”
張寧聽罷感覺有點荒誕,天子原來是為了玩女人命都不要的人,連和他同患難過來的太子也不顧,直接放南京去了……皇帝好像又干了一件不怎么高明的事,如今他確是坐上了龍椅,但漢王還沒動,明顯皇位仍然存在威脅隱患;他倒好,干脆把太子弄到南京去,將來萬一出個什么事病危了,不是故意給漢王機會?
洪熙帝能走到今天肯定很不容易,想象得到他隱忍承受了很多,但一朝坐上大位好像就有點放松了,接二連三干些不明智的事出來。比如現在這件,還有對待建文遺臣的事就明顯存在邏輯矛盾和個人感情用事……可知高位的人也不一定就高明,王侯草民都是爹生媽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