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昏睡中蘇醒時,張寧首先聽到了“嘰嘰喳喳”的麻雀叫聲,睜開眼睛只見黃色的陽光從窗戶灑進來,把窗前桌子上的一個茶壺的影子拉得老長印在屋子里的地板上。好像是在前世老家,午睡睡得過頭了,一會兒就能吃晚飯,然后就可以出去乘涼、看看鄰居的兩個老頭下象棋閑聊幾句,和氣的老家人會問小軍現在在哪里做活啊,接著會羨慕地說寫字樓里安逸有空調吹比在工地上干活好;又好像在某個周末,終于可以取消鬧鐘睡到自然醒,起床后會去翻冰箱有什么喝的。
但門很快開了,出現了一個窈窕的女孩子,交領半臂長裙,隨著她進來,夕陽的光輝也隨之出現在門口,一時間讓她宛若剛從天上下來,渾身都閃著光芒;古裝的打扮,張寧很快就回到了現實,大明朝這個時候所有的事如潮水般進入了他的意識。
“哥哥,你終于醒了!”張小妹的聲音從那光芒中發出來,一如第一次來到這個世上。
張寧爬了起來,只覺得身上軟綿綿的,腦子有些暈還有點疼,他問道:“我睡了多久?”
“你昨天中午回來的。”小妹走到床邊,關切地打量著他,“吃點東西吧,紅棗粥,我放了蜜餞。”
張寧伸手抹了一把臉,走到桌子前拿起那個影子被拉得很長的茶壺搖了搖,聽得水響便嘴對著壺口猛灌了幾口茶水,回頭說道:“把牙刷毛巾幫我拿進來,讓人燒些熱水,我先沐浴更衣。”
“廚房里還有熱水,我去給你打。”小妹忙道,“還有,羅小姐昨天就來了,沒敢驚醒你,她不放心昨晚在咱們家睡的。”
“嗯……”張寧聽罷交代道,“剛才那些事讓趙二娘做,就說是我吩咐的。”
“她還沒回來。”小妹無辜地看著他。
張寧一拍腦門:“哦!”
不一會兒羅幺娘果然也來了,埋怨道:“你真是,像逃荒回來的一樣。回來就睡得不省人事,叫人家多擔心你……”
“小妹這幾天在你們家還乖巧吧?”張寧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他摸到自己的胡須好像突然又長了一點,明朝不興刮胡子,只有讓它這樣長。
羅幺娘道:“挺好的,幾天工夫咱們家翠花就挺舍不得她了……你這回辦得好事,我爹昨天嘮叨了幾次,連著說你是可造之材。”
“哦。”張寧只是應了一句。
前世他各種貶低和白眼聽聞得不少,后來“懂事”了,盡干一個人應該的對的事,加上多少算有點出息了,夸張和褒揚也非常多,見怪不怪。其實大多都是表面地看你眼前有沒有出息,活在世間就是會被這種無形的輿論壓力束縛著生活,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只有應該不應該。
這時小妹和文君打水進來了,張寧便問道:“休息好了么?”
徐文君愣了愣才發現是問自己,急忙點頭道:“今早就起來了,睡好了。”她的眼睛看著別處,好像故意避開張寧,或許是在南京春寒梨園的事兒讓她不好意思?
羅幺娘在一旁繼續說:“下午我回家了一趟,聽我爹說今天一早就有很多奏章勸他早日登基,但太子說先帝先帝剛剛駕崩于心不忍,沒有答應。”
張寧隨口道:“群臣勸表要上三次,太子‘拒弗獲受’才能免為其難舉行登基大典。”
羅幺娘道:“還有英國公(明軍領袖人物張輔)進言讓太子下旨京營對京師戒嚴,但太子說天氣炎熱將士們太辛苦,沒有必要,下令把已經在城門增的兵也撤了。”
朱瞻基果然不是平庸之輩,此舉盡顯膽識氣度,意思就是說諒他漢王也不敢來打京師。
沐浴用的東西準備好后,張寧就打算在自己屋子里洗個澡換身衣服再說,便說:“我要洗澡了,一會再說。”
羅幺娘臉頰微微一紅,正色道:“你們先出去吧,我還有幾句話說完。”
徐文君和張小妹便默不作聲走出了房間,張寧拔了外衣直接丟在地板上,見羅幺娘還不走也懶得管她,又拔了內衣丟掉。羅幺娘忙背過身去,小聲道:“先帝駕崩,我們的婚事又要延后……本來一般臣民二十七天就不禁嫁娶,但我爹要作忠孝表率,這樣子起碼還要等一年。”
張寧已經扒光了跳進木桶里,這個時代沒有淋浴,要洗澡要么在浴池浴桶里洗,或者提個水桶在外頭拿水沖。此時他一身發臭,多是汗臭,自然不用擔心身上會殘留女人的氣味,從難聞的汗臭里分辨出已經過了幾天的女人味確實挺難的。
“那只好再等一年了。”他正經說道,“你先出去吧,院子里沒有外人,但先帝剛駕崩這樣總是不好。這段時間也不要在這邊過夜了,昨晚就算了。楊大人是朝廷重臣,萬一有人揪住這種小事說話,總是不好聽。”
羅幺娘聽罷紅著臉往外走,在門口又忍不住說道:“一年時間挺長的。”
張寧道:“放心吧,我不是朝三暮四的人,難道你是?”
京師四處掛著喪事用物,這兩年接連著都有國喪。不過此時卻恢復了平靜,沒有大量軍隊在城里亂晃,各城秩序良好。
朱瞻基也不認為漢王有膽子此時率兵來攻打北京。漢王的機會在朱瞻基進京之前,此時幾乎找不到有利的借口和時機,局勢逐漸向京師這邊傾斜。無法恢復到洪熙帝時代的狀況,因為洪熙帝是兄長,漢王不敢輕易以弟弟的身份對兄長不敬;而朱瞻基不同,他是晚輩,威信上也不及漢王。不過朱瞻基占一個名正言順的名分,暫時應該不會有什么大事。
擺在朱瞻基面前的算不上一個爛攤子,但情況也很復雜,首先是藩王實力太強,不僅是漢王,還有幾個叔父也在見風使舵。
國家民生仍然沒有從永樂時代恢復過來,數以十萬計的明朝軍隊依舊在交趾(越南)作戰,每天都在流血承受傷亡和靡費大量軍費,越南百姓在反抗侵略、不斷給明軍制造麻煩,南方充滿了對“北方王朝暴行”的血淚控訴。不過明朝朝廷的文臣表示很無辜,他們是想用王道教化讓越南更加文明,并派了幾十萬軍隊去幫助他們,修筑了城池要塞和驛道,驛道中修建哨塔堡壘作為據點,改善了蠻荒之地的交通;又對越南各地實行保甲制度,讓他們更有組織性;不斷征收糧食和牲畜,總之在集中他們的人力物力可以辦于民有利的大事……但現在別人不領情,明朝朝廷左右為難,可能想撤軍了。
除此之外西南等地的少數民族地區也不時有叛亂,江南地區的賦役問題,北方邊防的策略改變……司法也需要進一步革新,中央集權還需要進一步加強……
朱瞻基在紫禁城里除了料理先帝的喪事,現在主要構思的就是即將面對的國家治理大事。
眼下最要緊的有兩件事:即位詔書,第一道詔書就是在奠定朱瞻基王朝的根本國策,朱瞻基有一腔好大喜功的熱血,但此時考慮清楚了還是主要延續父親制定的基調,以恢復和發展經濟為主;第二件是他這個政權的核心班子,重用哪些人,這也是當務之急。
三楊等大臣和洪熙帝是患難之交,感情較深,朱瞻基也認可他們,只是私人感情就沒那么深。他考慮得比較多,一套他認為更加穩定的治國方法早已在腦海中逐漸成形。
他首先私下接見了楊士奇等重臣,談及大明百姓負擔過重、士兵生活太艱難等等,先表明了自己順應歷史使命恢復經濟的主張,暗示由楊士奇來準備即位詔書。王朝的開創和穩固階段漸漸過去了,天下臣民現在想要的是更好的物質生活,所以楊士奇等人對于朱瞻基的話是很欣慰和贊同的。
緊接著他便叫來司禮監的大宦官和一些東宮故吏見面,問一些大臣的情況。宦官王狗兒有幸面圣,他已經是三朝的太監了,目前看來在朱瞻基面前也不會失寵,因為那件事朱瞻基是有所耳聞的:當時先帝駕崩時王狗兒在旁服侍,后來大臣們問他有沒有遺詔,王狗兒說洪熙帝傳諭讓太子回京來繼承大位。
朱瞻基認為自己東宮的那幾個宦官大多不識字沒有什么才能,因為認為王狗兒忠心,所以已有心讓王狗兒出任司禮監掌印。
君臣說了一陣話,朱瞻基臨時想起一件事來,就隨興問道:“張寧上表沒有?”
在場的大多數人完全不知道誰是張寧,頓時面面相覷十分緊張,這時王狗兒忙道:“司禮監還沒有收到他的折子。”
這兩天上表勸進的人非常多,司禮監太監王狗兒能一下子確定張寧這么個人是否上表十分不易,這也是王狗兒的能耐,早聽說了張寧去迎駕頗得太子歡心,所以他額外注意的表奏中就包括了張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