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娘把人帶到沅水茶園,邀功般地說看我帶誰來了,張寧這才發現方泠和桃花仙子居然也到了這里,頓時對趙二娘是夸也不是責怪也不是。上月張寧叫人順路帶信去春寒梨園,當然不是想把方泠接過來;他自己在常德府這邊還一堆麻煩,很多事都沒找到方向,這種時候并不適合讓女人們都在身邊羈絆牽掛……但是人都從大老遠的地方來了,還能怎樣,總不能馬上將她們攆走吧?
人馬到了常德府,按張寧的計劃是首先把名單造冊,建立上下組織,然后和重要的幾個人商議展開細作布置。不過現在出了點意外,他打算先接待方泠,將其它事推辭到明天。張寧幾次到春寒梨園,方泠她們都是親自接待,諸事熱心;如今她們來了,張寧應該親自款待和過問她們的食宿等事。
她們先被帶到后園將放行李稍事休息,然后才去園子里臨沅水的一處樓閣與張寧見面敘舊。桃花仙子把東西一丟,什么都不顧了,忙著叫人打水沐浴更衣,又梳妝打扮。方泠見狀不禁領會地面帶笑意。
及至見面,雖然彼此之間都是熟人,但禮數還是不能缺的。相互見禮時,桃花仙子正想像平時一樣抱拳拱個手了事,忽然想起方泠說的話來“動作慢下來就顯得柔美了”,當下便紅著臉慢吞吞地將雙手交疊放在小腹,垂下眼睛,微微屈膝作了個萬福。
張寧見狀愣在那里,沒反應過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片刻后才趕緊起身做出一個虛扶的動作:“仙子不必多禮了……你這大禮,我受著怎么如坐針氈一般……是不是水土不服,哪里不舒服?”
方泠憋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遮住嘴笑出聲來。
張寧隨口道:“不是外人、別裝了,就平時那樣挺好,爽快。”
桃花仙子本來就很不好意思,又被人善意地嘲笑了一下,當即便紅著臉道:“喲,倒說我裝,我瞧你們才裝得像模像樣的,一來二去似真的一樣,這叫相敬如賓?”
她不提還好,一點破之后,張寧隨后真感覺方泠這回的態度變了許多,禮節也周到了,多了幾分恭敬順從少了幾分親密,稱呼也要加個大人之類的,生分了不少。
之后她們談起這次行程的目的,張寧恍然領悟,原來方泠正是建文那邊派過來的聯絡人。建文黨羽的反應速度挺快,自己寫信透露了消息不久,他們就很快做好安排。又聽說負責和自己聯系配合的人是“姚夫人”,張寧心下頓時多了幾分期待,他已經開始期待收到“姚夫人”的書信,那娟秀而飽滿的字體,讀起來如口齒生香。
既然方泠二人身負差事,張寧便打算讓她們先安頓下來。園子后面有個別院,是張寧及家眷住的私人院子,他便親自帶著方泠和桃花仙子去那邊,給她們安排住處。這邊臨水,又有高墻隔開了茶園子的噪音,是比較清靜之處,正好她們舟馬勞頓能好好歇一陣子;而且這個院子的后門不進客,到時候方泠傳遞消息時也有一定的隱蔽性。
辦完這些事已近黃昏,張寧便和老徐等人一塊兒吃飯,吃完飯便留在了沅水園子里,不再回府衙的行轅了。
平時張寧經常住在常德府衙門旁邊的行館,因為吳庸等人也住在那里,他便稱官員住茶園子里有失身份,和吳庸一塊兒在行館下榻,實則不想讓吳庸太多摻和到正事中,相當于排擠吳庸。
他這也是沒辦法的,作為主持此事的官員,自己就和“亂黨”有來往;若不提前留心防備,時間一長被吳庸瞧出事端來如何收場?眼下張寧仍處于迷茫,諸事掛懷煩心,擔憂的東西太多了……這大約就是精神壓力的來源。
方泠帶來了姚姬的消息,他又更多地考慮起自己的處境。眼下還得保護好官員的身份,這種身份地位能獲得的能量太大了,辦起實務來官府給予諸事方便,而地方上的權力和勢力最大的就是官府;如果失去了這種身份,唯有投靠到建文黨羽那邊,能有什么資源可以利用,又能做些什么呢?
突然之間張寧失去了“歸宿感”。哪怕他有著現代閱歷和思想,也會對這種感受產生惶恐。前世他混得沒這么好,但也在一家不容易垮掉的國企大企業里有固定工作,這就有了歸宿感,渺小的個人在依靠一個大型利益集團,又有被認可的學歷、工作資歷為依托,自身定位和發展都有方向:自己在社會中的立錐之地、作用和存在感都多多少少有了依附。
而現在的自己,究竟屬于哪個位置?究竟如何參與到這個社會規則中的,起到了什么作用?他失去了歸宿感。
當老徐、文君、趙二娘以及方泠等人,看著他手里握著一定權力、受人尊敬,貌似年輕有為有能耐的時候,誰又了解他內心的惶恐和不安?
兩面派完全是在玩火,不是那么好玩的。可是“取”與“舍”究竟該如何取舍?舍官身,自己能獲得的能量和資源會大幅下降,更加不利于自己隱隱包藏的“野心”,僅以建文余黨那點勢力,要搞出聲勢來不知要猴年馬月;舍出身,可能這輩子都無法安心,哪怕想想她也無法面對,更可能被建文那邊的人暴露出來,到時候在朝廷官場有再多功勞和資歷都是白費,一夜之間可能被奪走一切,隱患在胸如何安心?
和無數個旁晚一樣,張寧又帶著焦慮與憂心回房歇息。剛進門,就見小妹正在床邊折疊衣服,洗完晾干的衣服被收進來,她正認真地折好放置。張寧不得不認可小妹做這種小事非常精細,那衣服被收拾得和嶄新的一樣,也許只有簡單的心境才能做出這樣的活來。
小妹聽到腳步聲,急忙回頭看,臉上的表情在剎那之間驚喜:“哥哥,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
張寧道:“茶園子不是安排了幾個丫頭過來,家務事讓她們就行了,不然我好像把妹妹當丫鬟使喚似的。”
小妹搖搖頭:“我能照顧好哥哥,每天做點活,然后等哥哥回來,挺好的。”
張寧有些疲憊地在椅子上坐下來,每天好像沒干多少事,可總覺得累,或許勞心也是很磨人的。他琢磨了一下小妹那句話,微微點了點頭覺得有道理,小妹以前在老家是幫著云錦鋪子上的活,一起的都是親近的家人和親戚,過得簡單充實;現在讓她成天什么也不做,確實挺無趣無聊。
他忽然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一些小楷,沒任何書法可言,只是一筆一劃很正經,他馬上就認出來:“小妹寫的字?”說罷拿起來瞧。
小妹恍然大悟,急忙跑了過來想奪他手里的紙,紅著臉道:“我照著書抄寫的,寫得太丑了,剛才忘記收。”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前赤壁賦》,北宋蘇軾寫的。”張寧讀了一句便道。
小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哥哥給我講講故事。”
“都多大了,又要聽故事。”張寧隨口說道,想了想說道,“你要是真想學詩文,從這種賦開始難了點,先學簡單的唐詩吧。字少又好背。”
小妹小聲道:“平時見哥哥老是寫寫算算,字兒好看,我一時圖好玩隨便抄的……我學這個有什么用啊,大伯不是說過,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又不能去考科舉。”
張寧笑道:“哪里沒用?小妹要是多學點詩文,以后就可以叫一個‘書香門第、知書達禮’,身價高了,不僅能挑更好的人家、日子富貴安樂,還能選夫婿的相貌人品學識。什么事兒不是這樣,自己有多大的價值,才能選多高的條件,如此而已。”
小妹聽罷默不作聲。
張寧和她說了會兒話,一時間把煩惱給忘了,興起便說:“先背一首簡單的,明晚等我回來了,小妹背給我聽。我想想……嗯,就這首:春眠不覺曉,處處蚊子咬……”
小妹正不知想什么心事兒,聽到這里“噗嗤”就笑出來,沒好氣地說:“有這樣的詩嗎?”
“背錯了……”張寧汗顏,“真不是故意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還差不多。”小妹若有所思地沉吟一會兒,眼睛笑彎了,高興地說,“我懂是什么意思。”
張寧道:“那便好,我給你寫下來。”
筆尖在紙上游走,張寧的心境忽然好起來。現在不正是春風、細雨的季節么?孩童時背誦的詩歌,簡單朗朗上口,忽然憶起觸景生情,原來仍舊如此美好。
小妹在耳邊善解人意地輕輕說道:“哥哥剛才臉色不好,是不是又遇到難事了?”
張寧露出一個微笑:“沒事,小妹不要管那些俗務,哥哥看見你這樣簡單開心、平平安安地生活就心滿意足了,你會成長成一個漂亮而有氣質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