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披重甲的天子朱瞻基站在北京德勝門城頭,俯視著城樓上下的鐵甲雄兵。起了風,城外更遠處,一層層黃塵舞起,如同東海的海浪。
墻上架著重達數千斤的重炮,金屬的厚重感和巍峨的城樓、如仙之感的檐牙相互呼應。它們巨大而充滿力量一如皇帝的浩大儀仗與千軍萬馬;它們一動不動,凝滯了,又讓這一切都沉重起來。
“皇爺,城上風大,將息龍體。”宦官小聲勸道。
朱瞻基沒有搭理,聚精會神地看著城外,沒有人能真正揣摩到圣心的深沉。
“報!”一聲大喊在城下響起,得到侍立在天子之側的大臣允許,一員小將手按佩刀跑著上來,在很遠的地方單膝跪下,大聲道:“薛將軍自山東歸來,請旨面圣。”
朱瞻基頭也不回地說道:“傳上來。”
隨即一個聲音大喊道:“皇上口諭,宣,左軍都督府都督、太子太保、武陽侯薛祿覲見!”一層層地傳下去,聲音在風中回響。過了許久,一個人高馬大渾身披甲的大將走上城樓,將佩劍遞給旁邊的宦官,昂首挺胸走過來,沉重地跪倒在朱瞻基的背后,說道:“微臣薛祿扣上皇上,吾皇萬歲。”
“漢王為何南下?”朱瞻基的口氣叫周圍的人大氣不敢出一聲。
薛祿正想稟報,突然聽得“唰”地一聲,朱瞻基從腰間拔出劍來,眾臣紛紛跪倒在地,薛祿更是大驚失色,伏在地上不知所措。
好在朱瞻基好像并不是要治侯爵的罪,他揮起長劍,指向城樓外面廣袤的空間,眼神有些憂心和憤概,不過那目光堅定的傲氣卻并未減少半分。長劍所向,只見下面錦旗列列,刀槍如林。
一個大臣說道:“皇上文治武功,承上天之德,人心所向。懷不臣之心者,遲早服罪解來。”
朱瞻基端詳了一會手里如水般干凈明亮的寶劍,深吸一口氣放入劍鞘,轉身在寬大的椅子上坐下來。這時才看向薛祿,說道:“武陽侯平身,諸臣平身罷。”
“謝皇上隆恩。”眾人紛紛拜道。
薛祿見皇帝投來目光,忙躬身道:“啟稟皇上,漢王突然改變方略,揮軍南下都因為一人所為:罪臣張寧。”眾人聽罷面露不可思議之色,左右微微有點議論。
張寧這個人在一般官僚眼里的印象無非兩件事:曾是楊士奇的準女婿;殺害了兩個下級官吏,被通緝在逃。朝廷對外的說法自然不會提及一些更深的玄機,經大理寺核實的案情是湖廣巡按御史張寧與吳庸等有悉、并將其殺害,據此事實定的罪……當然權力中樞的人包括皇帝朱瞻基楊士奇等人,清楚張寧最大的錯誤是勾結亂黨、背叛君父。
這個時代的政治極度不透明,內外不一實屬正常,一個案件的真相因此重重加密,眾說紛紜。
朱瞻基也面露疑惑,問道:“此人有罪在身,如何與漢王有關系,又怎能影響樂安決策?”
“請皇上準許微臣傳幾個證人上來。”薛祿道。
征得朱瞻基的允許,很快從城樓下押了一批人上城樓。朱瞻基到德勝門來閱兵、并非為了審案,但是一時間這里仿佛就變成了一處公堂,更有大量朝廷大臣在場,比三司法合審的案件規格更高。
薛祿授意下,兩個軍士把一個老頭先弄上前來,那老頭穿著長袍,沒戴帽子,花白的頭發有些散亂,一副衣冠不整的樣子。他一過來就伏在磚地上戰戰兢兢不敢起來。薛祿道:“此人叫朱福,是漢王新封偽兵部尚書朱恒府上的一個家奴,躲在樂安城想要幫他的主人照看田地產業,被微臣給搜出來了。朱福,你把供詞重新再說一遍,說得不好性命不保!”
那名叫朱福的老頭趴在地上,盯著磚地話也說得不利索:“老……老奴,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幾天前,府上來了個人,送來一份檄文,檄文大概寫得很好,老爺和數名幕賓都大加贊賞,呈送到王爺那里,老爺因此得了嘉獎……”
“檄文原稿是張寧寫的?”朱瞻基的眼里頓時露出一絲冷意。
朱福叩首道:“回皇上的話,是。”
那份檄文朱瞻基也看了,內容自是“不堪入目”。旁邊的大臣察覺到皇帝的憤怒,急忙附和道:“這個大逆不道的罪臣,無端造謠妖言惑眾,污蔑圣譽無父無君,直該碎尸萬段,難抵其罪之萬一!”
朱瞻基沒有發作,臉色已是十分不虞。
那奴仆繼續道:“老爺覺得那大逆不道的張寧有幾分才能,就讓信使帶話有心結交。不想張寧膽量極大,很快就到樂安拜見老爺來了。張寧一來就做說客,曉以利害,稱漢王不進取南京將有滅頂之災,老爺不知怎么就被說動了,因此向漢王進言。王府中不少人對老爺不滿,便誣告老爺與朝廷細作私通。接著張寧就被召進了王府對質……”
薛祿聽到這里,便回頭道:“帶罪臣傅良友上前。”
一幫俘虜里的一個文官被押上來,跪到了老奴仆一旁。薛祿又道:“你也將供詞當著皇上的面再說一遍,說了半句假話就是欺君大罪,你應知曉?”
這個當官的比剛才的老奴仆要鎮定得多,叩拜了幾下才開口道:“罪臣不敢欺君。確如方才之言,朱恒被懷疑私通細作,但被懷疑為細作的張寧一到王府,對照檄文原稿的字跡,就很快洗清了嫌棄……因為沒有哪個朝廷的細作敢寫如此大逆不道的文章。”
朱瞻基冷著臉一言不發,武陽侯薛祿就代替問話:“張寧此人是身負命案的罪人,在樂安更無親朋好友關系,屬于來歷不明之人,漢王如何能信此人說的話?”
傅良友道:“張寧問漢王,朝廷大兵克日兵臨城下,王爺何以拒敵?王爺說,據報平叛大軍主帥乃武陽侯,不足為慮……”
薛祿聽到這里神情自若,他倒是條漢子,不如人也不強辯。
傅良友繼續道:“張寧言,事態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當今圣上乃英明之主,絕不可能只派一個武陽侯前來;定會調集三大營主力,御駕親征或以英國公為帥,一舉平定樂安。他還立下軍令狀,如果沒有言中,就請砍頭祭旗。王府當場有文武數十人,竟無一人能反駁張寧的說辭。”
朱瞻基道:“漢王部下多有樂安籍,定不愿意拋家棄業遠襲南下,他們為何沒有站出來說話?”
朱瞻基也是洞明了漢王部下及其本人的心思,之前才自信滿滿……他雖然每天面對許多人狂表忠心大公無私,但是內心卻是明白的,這個世上鮮有真正大公無私的人,多少都在為自己考慮;皇帝并沒有被臣子們的甜言蜜語所迷惑。
基于這樣的判斷,朱瞻基才制定了占據道德大義制高點、欲擒故縱等待機會、最終重拳出擊快速解決問題的既定方略。這一套策略可謂是處心積慮,勝券在握。朱瞻基認為自己的政治謀略和大老粗叔父根本不在一個層次,每一步都看似略居下風、卻每一步都把漢王吃得死死的,一切盡在掌控玩弄之中。
哪料半道里殺出個陳咬金,那個張寧簡直是一無所有要啥沒啥,既沒有陳咬金的武力,又沒有關系人脈,更可笑的還是個通緝犯連容身之處都沒有。單騎殺入樂安,竟能影響到國家戰略層面的大勢……這,太難以置信了,朱瞻基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感受。
如果沒有那份讓他咬牙切齒的檄文,朱瞻基此時說不定還有點敬佩此人,但一想到張寧竟然污蔑自己弒父!他就恨不得馬上逮住此人,讓他把所有酷刑都經歷一遍,最后一刀一刀割千刀而死!
在朱瞻基的用人理念里,兩樣缺一不可:忠、才。那個張寧從一開始,朱瞻基就看出了有才能,就是因為質疑他的忠誠,所以沒有重用。朱瞻基并不后悔自己沒有拉攏到這樣一個人才,因為此人簡直是……無恥!
可是真的無恥嗎?不罵皇帝弒父,在樂安的事如何能劍走偏鋒達到目的?或許真正的人才都比較邪門,中規中矩者干不出叫人驚嘆的事來。
就在這時傅良友繼續說:“漢王部下沒能當場反駁,只因無言以對。不過很快就有武將李明、孫奇煥二人密謀半夜行刺,殺入朱府,卻沒能在漢王兵馬趕到之前湊效,功虧一簣,二罪將也因此被漢王所殺……”
薛祿躬身道:“另外還抓住了一些目睹事情的證人,皇上可想聽聽細則?”
“不必了。”朱瞻基揮了揮手,他好像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君王不該隨意當眾發怒。但他終于冷冷問道:“不是抓了張寧家的人么,在何處?”
一個官僚稟報道:“就地看押在南京兵馬司牢獄之中,等待司法定罪。”
朱瞻基冷冷道:“派人到南京傳旨,將已抓獲的罪犯全部凌遲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