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廳里的木柱上呈現出紅漆褪色后的暗紅,窗外響起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朱恒的神色如同環境一般黯淡,“人心險惡,老夫不得不多心。”
那妖艷女子冷笑道:“我明白了,朱部堂是擔心咱們來‘釣魚’的。”朱恒不置可否,便是默認了,他倒是有點詫異這個女流之輩的好見識。女子見狀說道:“漢王御下少了點誠意,故有這等事,朱部堂另投明主或許正是明智之舉。”
女子一面說一面拿出一張紙來,“這是上方給我們下令的文書,咱們是單線聯絡,只認一個上峰,所以只需字跡就夠了。朱部堂所言印信卻是沒有。”
朱恒目光敏銳,已察覺到那女子抽出紙來時,那信封上的漆封,是有印的痕跡的。他又聽得女子說起漢王的不是,直覺這幫人恐怕真不是同僚政敵;同僚的人不會在不經意間用這種輕松的口吻責怪漢王。
“行,我信你們。”朱恒當機立斷道。他本就不是個太過謹慎的人,常常都在憑自我判斷行事。雖然他確實覺得政敵是可能用那種下三濫手段的,但事已至此就算再栽一回,恐怕結果也差不得太多。
女子出奇的冷靜,聽罷便說:“很好。朱部堂真的決定了?”
朱恒反問道:“老夫像是做事拖拖拉拉的人么?”
“事不宜遲,馬上就開始準備,如此一來就連朱部堂家的奴仆也來不及知情。”女子道,“準備也就是給朱部堂一點時間換衣服,別的東西都別帶了,包括錢物細軟,到了那邊相信湘王不會虧待您的。計劃第一步是風平浪靜地離開貴府,所以要勞煩朱部堂換上小廝的衣服,借天色暗淡裝作珠寶行的人混出去;而我們會留下一個人,使得進來和出去的人數相當。等咱們順利離開府邸后,留下來的人才設法脫身。”
朱恒點點頭,覺得這個法子現在還是可行的,監視朱府的人十分疏松,因為他身在南京,又是有身份的大員,而且附近州府都是漢王控制的地盤,恐怕沒人認為他現在就要逃跑。
女子沉吟片刻,又道:“朱部堂還可以帶一個人,最多一個,再多就怕反而出問題大家都走不脫。你快決定,帶誰走……”
朱恒一跑,漢王府對朱府上剩下的人恐怕就不會客氣了,所以朱恒當然應該帶最重要最親近的人。
桃花仙子期待他說帶夫人走,那個與他同甘共苦多年的結發妻;這樣的話,桃花仙子甘愿自己留下來,把先出去的名額給朱恒的妻子。
不過朱恒很快就答道:“讓犬子朱升與老夫一道走。”其實這是情理中事,桃花仙子聽罷卻微微有些失望。
朱恒臨行前交代了府上的管家,還讓管家送出門來,桃花仙子故意大聲道:“要是夫人覺得咱們店鋪上的東西好,請下回再到鄙店光顧。”
果然很順利,門外的幾個軍士只是遠遠瞧著,都懶得來過問。
桃花仙子與換上青袍方巾的朱恒上了馬車,待車馬離開府邸后,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氣:“最重要的還是要盡快離開南直隸地界,一會我們出城之后,朱部堂和令公子便換乘馬匹,我們連夜趕路。”
朱恒道:“日落之后南京各城定要關閉城門,況且此時朝廷兵馬就在江北,城中戒備很嚴,現在如何能出城?”
桃花仙子道:“朱部堂統籌軍務,卻沒察到城防有許多紕漏吧?不過這也怪不得朱部堂,那么多事你沒法事必躬親,還是要靠下邊的人。”
這時前面趕車的男子回頭插嘴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朱大人只管放心,在下自有門道。”
馬車到了西水關附近,一行人便棄車換周,劃一艘烏篷船也不掌燈,摸到關前。先前趕車的那漢子站在甲板上和一個武將小聲說了幾句,只聽得零星幾句話,“咱們有批東西要過去,查不得……”“風頭越來越緊了,你們那勾當生意最好消停一些時候,看看風向。”“吃的就是刀口上的吃食,要怕老子們就甭干這行了,放心,就算被捉到也不會把兄弟捅出來,上回栽了個兄弟、你也不是沒事?行有行規把心放肚子里罷……”
沒一會兒烏篷船便悄無聲息地輕松過關,讓朱恒有點目瞪口呆。
出得城去,一行人早在一個車馬行存了快馬,取了東西邊走。那車馬行和碼頭腳夫幫這些行檔,也是魚蛇混雜,跑江湖的人多。
這時朱恒才漸漸安心了許多,隨行的人應該確實是建文那邊的,如果是個圈套便不用跑這么遠了。朱恒于是在路上開始和他們攀談。
原來那女子卻是湘王的人,另外四個才是建文君的人在南京的細作。女子自稱受湘王之命,本是來南京找機會布置眼線的,從建文君的人那邊打聽到朱部堂的事,這才臨時決定參與其中。
朱恒大致理明白了其中關系,心下不禁琢磨:難道張寧的那封信本就是他設的局,故意通風報信讓官員截獲,然后好拉他朱恒入伙?
不過他又覺得這種事兒不太可能,未免太玄了、所以不像真的,反倒是同行的女子口中說辭更合情一些。畢竟湘王張寧要拉攏人才不必用這種手段;張寧現在也不應該把注意力放在南京這邊、而是怎么對付那湖廣巡撫于謙。
這時那女子忽然說道:“朱部堂除了夫人,應該還有妾室吧?”
朱恒擼了一把下巴的濃須,閉著嘴發出一個毫無意義的聲音作為回答,在他看來這種問題沒什么好說的。
女子又道:“夫人等留在南京城,現在恐怕處境堪憂。”
朱恒嘆息了一聲:“著實叫老夫痛惜。不過天下有千千萬萬的家室,老夫一人的兒女家事與天下事相比,不過是滄海一粟。”
不料那女子冷哼了一聲。朱恒也不想與之計較,他的胸懷若是換作士大人的見識,自然應該被贊賞。
距離南京越來越遠,朱恒漸漸覺得暫且逃過一劫了。回想不久前的事,他不免唏噓;料想今后,更不知前路何如。而眼下是真夠狼狽的,帶著長子逃奔,幾乎孑然一身,往日在官場的經營已然化為烏有,如同喪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