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出南直隸,便到黃州府。黃州府已是湖廣地界,想來湘王張寧的地盤離漢王控制的地區并不遙遠。不過黃州府還不是目的地,現在湖廣大部仍在朝廷官軍的控制下。
朱恒一路低調,身在他鄉只能事事聽從援救他的一干人安排,無有不從。湖廣,確是個令他感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朱恒平生只涉足過湖廣一次,那是多年前正當年少喜中秀才,步入士紳階層,便游歷天下增長見識;其實所去之處無非是一些名山名景,游歷到湖廣時,就只去過岳州的岳陽樓。
回想當年,在岳陽樓吟誦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躊躇滿志,那種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胸懷歷歷在腦海;可如今,只得一副物是人非的悵然,若能再登岳陽樓,恐怕想唱只有杜甫的“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朱恒十分不甘心,但也無法控制此刻的心境。
又過幾日,一行人自洞庭湖南小心翼翼地過益陽,桃花仙子說已經到朱雀軍控制的地盤了,大伙總算松了一口氣;在別家地盤上,難免提心吊膽,就算沒出事也時時擔憂、確實不太好過。
前方“踩路”的人回來說常德府有兵來迎,如此一來他們的安全就完全有保障了。正當朱恒等騎馬行至一山坡前,突然聽到一聲炮響,朱恒座下戰馬也驚得亂跑幾步,他竭力拉住韁繩才控制住,心下也是一驚。此地離城尚有幾十里地,莫不是快到了還遇到意外?
忽然見山坡上出現了一整排馬隊舉旗,接著一大片騎兵列隊出現,那些騎士穿著一色的衣甲,頭戴寬沿鐵盔,上面插著高高的各種鳥毛迎風搖曳,人馬整肅一時間看起來十分壯觀。少頃只見一個氣宇軒昂的身穿灰布軍服頭戴四方巾帽的年輕人在將士前呼后擁中向前策馬而來,細看之下,不是張寧是誰?
張寧喝了一聲,策馬快步跑上來,于馬上滿面喜悅地抱拳道:“朱兄,我一直在等你到來,今日終于又見面了。”
這王爺竟然親自出城幾十里迎接,朱恒又是詫異又是驚喜,別的不管、就看他怎么做的,這份誠意已是十分足了。朱恒忙翻身下馬,然后才抱拳鞠躬而拜:“不敢不敢,鄙人如何當得王爺如此禮遇?”
張寧直接從馬上跳下來,生龍活虎的樣子;又看周圍這些騎兵,個個昂首挺胸十分有生氣,著實看得人心里舒坦。張寧上前一把扶住朱恒,“你就是我的管仲樂毅,什么都當得!”他指了指身后的軍隊道,“這就是咱們的人馬,先生今日到來定讓朱雀軍如虎添翼,往后你我便可共襄大業。”
朱恒忙道:“今王爺不棄,鄙人已是榮幸之至,只恨才疏學淺,萬不敢自大。”
張寧攜其手,直接拍著朱恒的肩膀,“先生什么都不用擔心。”他又回顧左右道,“如今強敵在側,時局艱難,朱雀軍上下實則命運系于一體,唯有同舟共濟方能求得生存;我們能夠招攬到天下賢才,正是自強之路,正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若是有人不識大體,只顧內斗,本王拿他何用?兄弟們,難道忘了本王的訓詞?”
那騎兵大將大喊道:“團結!”眾軍隨即齊呼:“榮耀!”
雖然前來的馬隊只有大約千騎,一時間卻氣壯山河聲勢如雷,眾軍吶喊之后情緒高漲,紛紛揚臂歡呼。朱恒覺得自己好像剛來就受到了歡迎一般。
朱恒情緒動搖,已難保持淡定,有些激動地拜道:“王爺以國士待我,我定以國士報君,永不相負!”
“我自當記得先生今日之言,咱們回城再說。”張寧笑著拂其臂膀,愛才之意溢于言表。
隨軍大將喊道:“向朱部堂行禮!”
只聽得“嘩”地一聲整齊的衣甲磨蹭之聲,全軍將士抬起左臂,手心向下,做了一個特別的禮節。行禮沒有卑躬屈膝之態,恍若君子之交。更讓朱恒滿面紅光感覺良好的是,眾將士行禮時都目視著他,讓他一下子成了萬眾矚目般的人物。
及至入城,張寧先帶朱恒去官署,參議部諸官員和常德府的官吏都到門口迎接。張寧將重要的人員一一介紹給朱恒,人太多,他一時也記不完,便與諸公打躬作揖以示相識。朱恒剛遠道而來風塵仆仆,是許多天沒洗過澡換過衣裳,灰頭土臉的樣子;但此時這些外在的東西都不重要了,常德的官僚照樣態度良好十分尊重。
張寧當眾說道:“朱部堂在南京任兵部尚書,是主持江防的首要大臣,朝廷京營二三十萬精銳長久不能渡江,朱部堂功不可沒。”
眾人聽罷紛紛表示敬意和佩服。
當然大伙的態度主要不是因為這些事,而是……任誰在常德府和實際統治者湘王攜手拍肩、平起平坐一般的姿態,恐怕大伙都不敢小視。
接著張寧告別諸官,帶著朱恒父子到府前街的一座宅邸前面。朱恒抬頭一看,只見上面掛著一塊匾,上書:朱府。門方一側還有塊木牌:大明帝國參議部參議長公邸。
朱恒回頭看張寧,只見他笑而不語。朱恒很快明白過來,這是專門為他準備的住宅,連牌匾都事先打造好了。他動容道:“王爺值創業之初,不必為匹夫耗費錢資,臣下就住官署后衙便夠了。”
張寧搖頭道:“先生雖為臣,但亦是大丈夫。大丈夫當有排場、聲威。你瞧衛隊、你的衛隊,儀仗,一應俱全。今日得先生,正當用到刀刃處,今日本王便任命你做參議長,改日再當眾拜印。”
朱恒急忙道謝,不過心里還不太清楚這個稱作參議長的職務究竟是什么官。
張寧好似看到他想什么一樣,隨即便解釋道:“唐代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宋代中書樞密二府,我們的參議部在治內就相當于這種機構,什么都管,主要管軍務;只因咱們的軍政規模還不大,沒必要造就臃腫機構,所以用一個參議部代替。”
這么一說朱恒已是了然,原來這個參議部就是權力中心,實權要害衙門。如果朱雀軍控制的勢力可以稱為帝國,那朱恒就跟拜相差不多。
沒一會兒,張寧一撫掌,便有軍士端來一盤蓋有紅布的銅盤。張寧一把掀開,笑道:“黃金三百兩,正如朝里新官上任要去領官服衣帽和安家費,本王也得給朱先生發安家費。雖俗了點,但請朱先生勿要推辭。”
真金白銀只有吟風誦月的什么才子嘴上才說俗,可是這玩意才真正實在。朱恒愣了片刻,便爽快地受了,叫兒子接住拜謝;他也是個爽快人,敢受好處,就準備拿出點本事來受之無愧。
剛不久才如喪家之犬的朱恒,此時受此優渥,心中已是感慨萬千。他心道:要知如此,還在南京混跡那么長時間作甚?早就該過來投奔張寧了,就算最后沒成什么事,眼下這光景心里也舒坦!
二人在部下的簇擁下進了朱恒的新家,隨便找了間廳堂進去坐。張寧自然而然地坐到上位,朱恒及陪同的官員將領坐在一側。
朱恒剛一坐下來便用隨意的口氣問:“在此之前,不知參議長是誰?”
張寧呵呵笑了一下,說道:“參議長本是徐光縐,我常呼他老徐,他是早年追隨我的人,年紀有些大了。”
當初張寧任用老徐做中樞要員,主要看重老徐是靠得住的心腹。不過說起能力,老徐辦點具體的事還算靠譜,于大略實在無甚修為;他早年只是個中層武將,毫無統籌全局的經歷,而且離開官場多年,狼藉江湖時能有什么作為?至于張寧手下的其他人,幾乎沒有真正的大才,著實無人可用;所以自從張寧起兵,所有戰略層面的計劃都是出自他的親手,參議部能夠具體施行已經很不容易了,經常還要張寧過問給出辦法的。
但朱恒不同,他自從出道就是職業官僚,不僅精通卷宗案牘和行政運行的規則,又有爬到高官的閱歷、明顯官場經歷豐富有御人之道;而且不同于一般的官僚,張寧覺得此人頗有見識和思想。一是在樂安時,那么多人都束手無策,只有朱恒能看到漢王;南進的正確戰略;二是長江下游的內戰,漢王在完全處于被動的情況下穩守大江,肯定有朱恒的功勞,長江雖然是天險,但它是死的、人是活的,江防不力照樣守不住,從古到今定都江南岸的王朝在大勢不利時從來沒有能靠天險就能保住國祚的;三是近期朱恒給漢王的奏呈建議,主張向“完全不如漢王軍”的朱雀軍學習戰術,這也是一種眼光的體現。
很多人都是事后諸葛,能夠像朱恒那樣很快就敏銳看到形勢的,確實不是人人都行的。
因此現在張寧是十分看好朱恒,覺得他是一個融合了傳統和開拓精神的人才……一所院子、三百兩黃金,雖表達的誠意很足,但對于朱恒這種級別的人來說、其實張寧的成本很低,換作在南京那紙醉金迷的富庶之都,三百兩金在官場上算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