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黑的,嶙峋嗟崎的石頭是黑的,連石隙巖縫里生長出來的花草也是黑的,黑得冷森,黑得酷厲,黑得不帶一丁點兒“活”的氣息。
這座山不太高,卻整天密云不見天日,邪得令人心里起雞皮疙瘩。漫山遍野生長著黑鐵色的巨松,應該是松樹吧?除了顏色,它們跟外頭的青松毫無差別。但每一顆松樹都是那么的巨大,最矮的也有六七丈高,并且松枝龍虬,伸展盤繞,沒有青松給人的蒼勁有力之美感,而只有群蛇亂舞的猙獰。
這里的天永遠陰沉而翳重,云很低,很濃,濃得似一團團的黑墨,也像一團團的壓在人們的心上。即便現在正是盛夏,烈陽如火。
一蓬血淬然噴起干一塊黑色的山石之后,又被風吹得散濺了一地,吐血者是一個身材矮瘦卻精悍之人,但此時的他卻像喝多了酒樣,歪歪斜斜的踉蹌著,在巖石上打了兩個轉子,重重的跌到下去。
他的天靈蓋已經爛碎,粘白的腦漿與鮮紅的血液混攪在一起,宛如一枚爛透了的紅柿子。
“呼”的一聲,另一條身影凌空拋起,頭前腳后,似是一支從滿月強弓上射出的怒矢,整個撞在另一塊山石上,又被反震之力彈回,再碰到下面的黑巖,清脆的骨胳碎裂聲傳出老遠。鮮血在冷漠的山石表面抹下了一團赤紅色的血漬圈圈,然后赤紅色又很快變為紫紅色點點血斑,因為山上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風尖銳的呼嘯,山頂的巨松虬枝擺舞得更兇猛,更猙獰了,但是,這黑色石山周遭的氣氛卻如此寂靜,死樣的寂靜。
越過眼前這幾塊猙獰的山石,七個穿著黑色長衫,容貌陰鷲冷酷的中年人,站成了一個半圓。六雙半眸子里的光芒閃射如電。卻匯聚成為一個焦點,如野獸面對著他們的獲取物―
―一個穿著灰色麻衣身材魁梧的赳赳大漢。
這人站在半圓的最中央,灰色麻衣敞亮著古銅顏色般的胸膛,一雙眼睛滿是對對手的藐視和不屑。
在這個大漢的身后,站著一個淡黃色長袍這人。這是一個形象完全迥異大漢的人。鼻子挺直端正,嘴唇厚薄適度,紅的嬌潤,他的衣衫色調黃得是如此安詳,如此寧靜,那鵝黃的色彩隱隱流露著一種屬于世家大族的華貴和高雅。襯著那潔白細膩的肌膚,那有意無意間的鄙視之態。十足是一位官宦豪門的公子哥。
他們九個人,就如此靜靜的互相凝視,暫時,沒有任何動作,好像方才死去的兩個人與他們毫無關聯一般,仿佛那是發生在另外一個遙遠地方的一件遙遠的事情一樣。
緩慢地,站在最左邊的一個黑衣人開始略略移動了一點。那俊俏的的黃衫客淡雅的笑笑,修長的雙手虛虛交疊于胸前,腳下不丁不八的站著。黑衣人似乎有顧忌,粗厲的面孔緊繃著,鼻尖上汗珠盈盈。
右首的另一個黑衣人,憤怒的睜著他只剩下一只的左目,重重的“哼”了一聲,于是,左邊的黑衣人猛一咬牙。像一抹閃電,淬然撲上,掌影如刃鋒漫天,飄忽卻又凌厲的攻向那位黃衫客!
隨著他的動作,其他六個黑衣人同時掠進,剎時銳風激蕩,掌勁如潮,黑色的身影晃飛似鴻舞長空。
只是瞬息,那人們僅僅眨眨眼皮子的時間,一條人影宛如失去了他身體的重量,一塊石頭似的被猛然拋起,如方才那兩個先登極樂的伙伴一樣,毫無掙扎之力的被摔飛到參差不齊犬齒交錯的山石間――
“噗”的悶響和刺耳的聲音傳來,眼前,又已恢復到了原來的對峙局面,大漢與黃衫客在中間,黑衣人圍成一個半圓,不過,現在只剩下六個人了。
黃衫客年輕而俊俏的面孔上沒有一絲毫表情,淡淡的,非常平靜。平靜得如一泓深逢的潭水,那神態,似是整個天地毀滅在他眼前也不會引起他的慌亂似的。
大漢則像是一名戰將一樣,渾身繼續散發著激昂的戰意。
雙方一直在沉默,很顯然彼此間都對對方的身份了如指掌,不需要再度廢話。又突然間人影飛閃游動,于是,再有一條身軀被強力震起,剎時后局面再度恢復到原先的形勢,而自然的,黑衣人這一方面已減少成了五個人。
這些黑衣人的為首者,就是那少了一只眼睛的中年漢子,他的面孔瘦削露骨,眉毛稀疏,一發狠便現出嘴里的兩枚虎牙,在如此的環境里卻有一種狼人的嗜血。這時,他睜著那只獨目,眼白上血絲滿布,他的剩余的四個同伴,也個個面孔肌肉緊繃,額角淌汗,神色中,流露出相當的惶急與不安。
獨目向他的同伴巡掃了過去,假如照方才的方式推演,現在,應該是那位倒數第一個,有著一大把絡腮胡子的黑衣大漢動手,但是……
現在那大漢正咬著嘴唇,粗大的喉結在不停的上下顫動,目光里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和慌亂。不錯,當一個人明知道他的生命就要毀在眼前時,不論他這條命是善良還是最惡,他都會戀戀不舍。
一句話,沒人想死。
再一句話,犧牲不是想死。
黃衫客靜靜的望著他,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獨目人深深吸了口氣,瞳仁的光芒剎時變得如一條百步蛇似的冷酷陰毒,而這目光,又冷冰冰的投向那昂然大漢身上!
但目光殺不了人,黃衫客與前面的昂然大漢早就習慣了這種目光。
大漢倏然大吼了一聲,身形暴凌的三轉九折,暴烈并主動的撲擊而上。黃衫客抿嘴一笑,快速得似劈下的雷電,在其他四名黑衣人的側攻夾襲尚未及到可以夠上的位置時,在一片翻飛起落的掌聲中,他的雙手豎斜如刃,那么令人不及撲捉的一掠而回。斜當面的絡腮胡子已經一聲慘號,像先前他死去的同伴一樣,骨碌碌嚕的震彈而出。
黃衫客在那單單的一劈之勢里,絡腮胡朱就已經結結實實的挨上了十六掌。
又恢復了原狀,僅存下的四個黑衣人已無法再布成一個半圓的包圍陣勢。他們并肩站成一排。汗水已濕透了他們的黑衫,微微的喘息襯著他們的驚駭與絕望,生與死,就快分明了。
黃衫客優雅的一拂衣袖,鵝黃色的絲質儒衣泛起一抹淡淡的柔潤光彩,他仰首望了望空中沉重的云翳,輕輕喟了一聲,那模樣,似在觀賞山中詭異的景色,文靜里帶著說不出的秀雅。平和極了。
于是――
就在他那聲輕輕的喟嘆出唇之際,光影一閃。又有一條黑影飛掠著罩到,另三條人影亦分自三個不同的方向攻向他可能移動的三個角度!
但是,他沒有移動,沒有絲毫移動,因為他面前還有大漢。一雙拳頭大開大合一樣擊出,瞬間勁氣涌裹著周邊每一寸空間。黃衫客只是雙掌無法看清的倏然閃晃一下,那閃晃的姿勢是如此美妙。如此詭異,卻又如此辛辣,當凌空撲擊的人影被硬撞出去的同時,黃衫客的掌聲猝襲其中之一!
兩條人影四掌驟而互拍,一個在毫厘之差中身法輕靈的倒仰而出,另一個沒有這種好輕功的黑衣人就沒有這么幸運了,當他驚覺情勢不妙時,黃衫客的右掌已如鋒利堅刃一樣的自他頸項擦過――
那么輕輕悄悄的擦過,就帶起了他那顆大好的頭顱。
動作在須臾間展開。又在須臾間結束,黃衫客一個漂亮的盤旋重新落回到大漢身后,氣質已然是那般的高貴。
目前,孤單單的,剩下的兩個黑衣人,有如兩個木雞般呆在那兒,三只眸子里的神色黯淡得如殘陽落山后殘留的那一點可憐的光暈,這光暈里卻包含著驚悸和畏懼。接了任務的黑衣人根本沒有想到區區兩個不起眼的小獵物,會有這么強大的殺傷力。
黃衫客淡漠的注視眼前這兩個人,他的面孔上沒有半分得意,也沒有慶幸,那種神情,只可說為是理所應當。
兩個黑衣人對望了一眼,那獨目者的兇戾氣焰已經完全消失,他的另一個同伴,是個身材肥胖又十分高大的壯年,這大肥豬一樣的黑衣人滿臉橫肉,頷下還生著一顆拇指大小的黑痣,黑痣上的一撮痣毛是黑衣人昔日愛護有加的對象,現在卻正在輕輕抖索著。但他的面孔上沒有半點退縮之色,都已到現在的份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大漢與黃衫客從沒有說過一句話,現在,也仍舊沒有吐出一個字。二人的一切態度全都用眼神表達了,那種透透徹徹的恨意,已清晰的表明了一切。
幾乎不易察覺地,緩慢地――
兩個黑衣人在悄然向后移退,這移退,說是這兩個黑衣人驚懼之后的退避,莫如說是他們兩人在心神具驚之下的下意識反應,甚或,以他們往昔的強悍習性,連他們自己都可能不知道他們現在已經畏縮了。
黃衫客半側過臉,默默凝注身后不遠的黑色巨松,松樹的枝丫在盤結飛舞,在寒瑟的山風里掀起如濤之聲,天上的陰云滾動著,聚合著,四周光度晦澀,在這猙獰的黑色石山襯托之下,是一幅活生生的死亡迷圖啊!
微微嘆了口氣,黃衫客的語聲如來自九幽,那么遙遠的響起:“我們就是躲到了黑水山,那位主兒也不愿意放手么?”
兩個黑衣人眼神一縮,黃衫客的這句話讓他們想到了自己畏懼的可怕后果。互相對視了一眼,眼神都是那樣的苦澀。
黃衫客轉過身來,目光遠淡的望向山外的一片浮沉落霞,似乎想到了自己的往昔……
從當初的家境淪落到現在,真的是很大很大的差距。
獨目者喉頭顫動了一下,他鼓足了一口氣,語聲卻沙啞低澀:“永馨郡主,這怪只怪你太放肆,當初下手卻偏又不夠狠……”
“刑茂,你真的要陪著這欽犯之女浪跡天涯,再也不回北漢,再也不回塞外沙場了嗎?”
“難道你當初說的要替李帥報仇的話,都是屁話么?”
肥胖的黑衣大漢卻驀然一跺腳,氣塞胸口的大吼道:“獨眼,你還等什么?咱們背后是廷尉府和朝廷,你還怕咱們死了沒有人報仇嗎?”
黃衫客再度冷冷的接上道:“會有的。如你們運道好。黃泉路上就等一等后來者。”
獨目人那只獨目驟而兇光暴射,喘息剎時急促起來,背后的組織很強大,強大到他必須‘勇往直前’。渾身的功力調動了起來――
最后一擊要開始了。
黃衫客淡漠的一挑那雙劍眉,猝然掠進――這是他,不,是她自開始以來,首次主動攻擊!
淡黃色的影子如一抹流光,獨目的與胖大的黑衣人方始驚覺,已經到了眼前。兩個人慌忙分躍左右,四掌齊出斜劈。但是,卻有如擊向一個虛幻的影子,尚未來得及收勢變招,那肥胖的黑衣人已厲嗥一聲,滿口鮮血狂噴的仆跌出九步之外!
獨目人心頭的跳動在這一聲厲號發出的同時凝結住了,他來不及側視,雙掌迅速按地。兩腳似兩個流錘般拋甩而起,但是,很不幸得很,昂然大漢,也就是刑茂。這個在李輝祖時代的漢軍中名頭響亮的中郎將親軍統領,已經大步向前,雙拳擊在獨眼的雙腳上,然后大手一把拿,雙手就已經扣住了獨眼顫抖的雙腳。像要擲石頭一樣帶著滿腔仇恨猛力摔出。
刑茂很恨當今的北漢朝廷。當初從柏平山慘敗中辛苦掙扎逃出一命的他,被兵部去職入投李家時,他也沒有對朝廷產生半分的怨恨。因為李輝祖柏平山之戰敗的實在太慘了,朝廷在之后只是去掉了李輝祖的榮譽和象征性的懲罰一下李家,還讓刑茂對朝廷充滿了感激。
那時的刑茂相信李家可以重新崛起,以李輝祖在朝中的能量和軍中的關系,就算現在后者折損很嚴重,李家要重新崛起也只是時間問題。這個信念就是在北平之變時李家損失了自己三代中最出色的的那個人時,刑茂也從來沒有動搖。
可是當王宮內的態度一遭轉變,當李家在朝堂和軍伍中遭受到全面的驅除和清掃后,刑茂不能不黑化了。
他對李家的忠誠有多深,他就對現今北漢的朝廷有多怨恨。
黑化了的刑茂沒有貿然采取行動,而是潛伏在北平城里長達一年的時間。然后他做了一件大事,當街襲殺云家的家主――安平侯云瀚。
這當然是沒能成功的了。但刑茂憑著自己強悍的實力逃出了現場,并奇異的遇到了他現在的妻子兼同伴,前太子側妃黃氏之女,現在已經‘病逝’了的北漢朝永馨郡主。
而事實上的永馨郡主并不是已經病逝,她還活的好好地。當初還連同刑茂,一起逃出北平城了。
也是勛貴之女的太子側妃黃氏,當初病逝的有點急促,姿容端秀的永馨郡主雖然在暗中有王室第一美女之稱,但處境并不好。太子在時還很念父女之情,而太子沒有后,云琴手下討生活的她是何等的戰戰兢兢啊。
元武元年,十九歲的永馨郡主被唐王賜婚給了中山王第五子。漢、中山兩國和親,唐王陣營當時在那個關鍵時刻表演一下‘一家’歡好。
可表面看起來暗弱,卻暗中修習武功的永馨郡主,如言情小說中的狗血劇情一樣,想到了逃婚,渴望著‘自由’。
老天爺可能也可憐這個孤苦的女子,在這個時候把刑茂送到了她面前,然后……一切都不需要說了。
不過,從喬裝打扮離開北隅,到進入了中原依舊隱姓埋名,最后行蹤暴露逃進黑水山中,再到現在,他們真的挺不容易的。
獨眼在空中掙扎翻舞,他劇烈的想要脫出這股足以致他于死命的強大力量,可是,他脫不開。就在他的四肢箕張之際,,他的背脊整個撞在一塊堅硬的黑色山巖之上,瞬間斷裂成了三段,反震之力接著又將他硬生生的朝反方向彈出了七尺!
“連這里也不能呆了,咱們要繼續南下,出北疆嗎?”
敵人全死了,永馨郡主也沒有了剛才的高傲緊,走到一身殺氣還沒有平息下的刑茂身邊,手攥住了丈夫的胳膊。
“就是跑到天涯海角,除非一輩子隱姓埋名,否則又怎么能脫開朝廷的追殺?
再說了,真的遠遠離開北漢,你愿意嗎?
我可看不進去云家和宮里的那個小王八蛋好過。”刑茂爆出自己的心意,他還不愿意放棄‘報仇’。
當然,刑茂心底里的報仇不僅僅是針對姬昀與云氏,還針對的有塞外胡騎。
“那就去河東。無量道和李憲、李延等人,不都在祝彪手下活的好好地?咱們功夫不差,跟朝廷水火不容,你跟他又有幾面之緣,祝彪沒道理不收咱們。”
永馨是很清楚自己丈夫的心里的。她沒有意見,還欣賞于刑茂的忠誠和堅持。要知道,兩人當初從合作伙伴關系晉級到夫妻關系,刑茂的品性是占很多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