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元武六年的二月,以安肅為基地的唐軍大營就開始了忙碌來。源源不斷地軍糧草料運入,一車挨著一車的軍需軍械送到。還有數以萬計的丁壯、工匠,趕制著大批攻城器械的同時,也將郡城縣城城外三十里一隔的糧寨、軍糧城一一修筑。
騎兵上,唐軍占絕對優勢不假。但也不能不防備周軍騎兵打游擊,攪擾糧道。這些糧寨、軍糧城是必須要修建的。
而這也是中原戰場與大草原上最大的區別。后者征伐,如果誰也三十里五十里就設一糧寨,那就一條長龍擺在數千里闊野上,純粹就是給對手送菜的。而中原戰場上,除了糧寨、軍糧城更有各處縣城做據點,一下子就把‘一線長龍’變成了一只橫行螃蟹。
這一切由上官仁清來布置,祝彪軍中由朱武協辦。
至于祝彪本人,他只要曉得情況就是了。這一日,祝彪到一處建設中的軍寨視察器械建造。唐王幽州大營還有三五十萬兵,雖沒有再往博州撥調一個,物資軍需上卻是全力支持。
要錢糧給錢糧,要裝備給裝備。甚至還抽掉了幽州工坊的五千人工調到了安肅。這五千人可不比尋常州郡集結起來的民間工匠,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藝,且最擅長器械打制。
在這處把守嚴密的軍寨里,任何人擅闖都將被就地格殺。此時軍寨中一片忙碌,丁壯們正搬運木料。而工匠則手持各色工具,全力開工。只聽得斧鋸作響,看到木屑橫飛,就地取材的一顆顆圓木在匠人們巧手之下。變成各色待用的木條。一些成品覆蓋著糠布袋,遠遠望去,如同一座座山丘般。
“卑職見過大帥。”負責這處軍寨的軍司馬對著祝彪一揖,大聲說道。
“嗯,到目前為止,完工多少?”祝彪點點頭問著。軍寨中工坊倉庫密密麻麻,外面露出的木條不少,但收入倉庫的應該更多。
“回大帥,弟兄們日夜趕工,現在已經組裝完畢輕重霹靂車三十七座。井闌十二具。沖車十具。撞城車五架,大帥過目。”軍司馬說畢,便領著祝彪朝堆放成品的倉庫走去。那里守衛森嚴。執槍夸刀的士兵警惕地盯著每一個經過的人。不管你是士兵還是工匠。
隨著軍司馬走到一座六七丈高得倉庫前。軍司馬命令守衛士卒打開庫門,百丈面積的倉房內,大中小三系霹靂車肅然矗立。
井闌、沖車、撞城車則因高度太高,全給拆卸安置,而霹靂車,諸多在攻城器械里,已經是行動‘快捷’的了。站在這些霹靂車的面前,祝彪走了一圈,仔細的一面看,一面用手摸著。頻頻點頭道:“不錯。趕工能趕出這樣品質的器械,殊為不易。”
質量很過硬。
軍司馬還有一旁跟著做路人的大匠,聞了祝彪稱贊,無不面露得色道:“若不是時間緊急,質量還能做的更好!至少可發百斤石彈百發,射程過百丈。”
“那現在這霹靂車射程呢?”
軍司馬這次沒有回答,大匠接口道:“重型霹靂車,百斤石彈,射程當在兩百二十步。八十斤石彈,可抵百丈。本月之內,起重型霹靂車五十輛,應不困難。”
“大帥!”祝彪正專注于霹靂車之時,忽然聽到身旁馮恩江叫他。側看去,馮恩江俯身到他耳旁。
此次南下中原,因為馮恩江武藝欠次,祝彪不敢再把他待在身邊,用作兵鋒上。雖然跟無數戰死疆場的將士們比,此舉是那么的不公平。可是祝彪就是不愿看到一張張自己熟悉的老面孔消失。馮恩江被他安排負責了情報聯絡,徐文濤、龐亮,好歹在中原扎根了這么些年,機密情報搞不下,一般的消息還是能收到一些的。
所以馮恩江平素里在軍中也極為低調,無事一般不露面。現在他找到了此處來。估計……
眾人只見祝彪眉頭微皺,然后又迅速恢復如常,可轉過連對眾人說的話就是,“有瑣事需本帥處理,今日就先走一步。”語畢,就在馮恩江的陪同下匆匆而去。
這是就近縣城里一處很不起眼的民居。幾名身著直掇,并未攜帶兵器的漢子很隨意地在門前或站或坐,見到一身便服的祝彪在馮恩江的陪伴下來到,也不行禮,只是把身子一列,讓他們徑直入內,像極了地痞無賴漢子。進了大門,當面是三間并排平常的青磚瓦房,過了這排瓦房后,不大的后院里另有機關,馮恩江熟門熟路的從一堆柴火中拉開一道暗門,祝彪人還沒進去,就聽到了一聲凄厲的慘叫,讓人毛骨悚然。
地下完全是監牢的模式。祝彪剛進入,就兩個粗壯的漢子挽著袖,拖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出來。二人見到祝彪連忙行禮,然后其中一人對馮恩江說道:“大人,這廝挺不住,斷氣了。”
馮恩江看都不多看一眼,揮揮手:“埋了去。”說完又領著祝彪再往里面走。
地下和外面完全是兩重天!光線既暗,還有一股怪異的味道,馮恩江帶著祝彪進到一處牢房中,房中點著亮油燈,有六七個人,一處木樁上還綁著一個。耷拉著腦袋,人像是已昏死了過去。又有一條鐵索從木梁上垂下,倒吊著一中年人,全身赤、裸,腹部凸隆起,兩個漢子正拿扁擔長的木杖死命地抽打。那聽到的慘叫聲,便是從此人口中發出。
“上午逮住這九個,拷打多時,死了兩個,但仍舊不招。”馮恩江沉聲道。
“幾時盯上的?”
“五天前。是混在民壯里進來的,縣城和周邊軍寨肯定還有漏網之魚。”馮恩江回答。
祝彪略一沉吟,做下決定:“一查到底。寧枉勿縱!但需做得隱密些,萬不可引起百姓恐慌。”
“大帥放心,此次隨我來的,都是熟手。何況大帥您之前還招呼過安肅的官府。”馮恩江自信滿滿。
祝彪點點頭。不再多話,這方面他也不是專家,沒什么好指導的。走到那倒吊的人面前,退了行刑的漢子,往對方腹部一按,那人張口就噴出一股血水來。這先灌水,后猛擊的法子,是衙門里常用伎倆,幾十棍打下來,雖然劇痛難忍。卻也一時壞不了牲命。
“小人冤枉。冤枉啊。小人是良民。良民,斷斷不是甚么細作。”對方語很是微弱,看來打得夠嗆。因為祝彪一個偵查就看的很透徹了。
“看來不夠。有其他把戲沒?”
馮恩江臉上閃過一抹獰笑,揮手道:“給他戴假面。”
三個漢子搶上前去,利索地解下那人,又有一個搬過兩條長凳并排放好,兩人將中年人按在板凳上手腳綁定。那搬凳的漢子這時端過一盆清水,往板凳腳下一放。在懷里摸索一陣,掏出一疊黃紙來。
這法子又叫貼加官,當該是桑皮紙加燒刀子組合的。用黃紙加水,屬于簡化版。黃紙要特意加厚一些,不然嘴一張。紙就破了。
“我要見官,我要見官!你們是濫用私刑。我要見官!”那中年人顯然曉得厲害,看著黃紙是滿面的驚駭之色,極力的掙扎,但他哪里還掙扎的動。喊聲撕心扯肺,眼睛死死盯著那手拿黃紙的漢子,額頭青筋直暴。
馮恩江上前蹲下,冷笑道:“你想見官啦?知道厲害啦?再問你一次,你們來了多少人?奉誰的命令?剩下的在哪處?只要照實說,我保你一條性命。”
“小人確是良民啊,小人……”
馮恩江沒耐心聽完,沖旁邊手下一使眼色,便立刻有人扯下一張黃紙貼在了中年人的面上,旁邊一人用碗從盆里舀了半滿水,灌下一口,再噙著水對準黃紙一口噴出,聲音立刻停了。
這口水噴的好,黃紙全濕了。而這紙一浸了水便不透氣,那人拼命呼吸,兩個鼻孔處可以清楚地看見紙張起伏。緊接著第二張又蒙上了,暗室之中,便只聽得鳴嗚的呻吟聲。當第三張第四張黃紙蒙上時,那廝開始劇烈地掙扎,綁住他手腕的繩索甚至勒入皮肉中,浸出了血!
祝彪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看著那人的手已經成了雞爪形。突然間,對方的手指極力地板凳面上劃著什么,馮恩江遂喝道:“扯開。”
摁著中年人頭部的手下一把掀開假面,那人猛烈地嗆出來一口氣,繼而貪婪地呼吸著,胸腔間出如同風箱一般的聲響!
“招!我招!我全招。小人是向將軍手下探子!”片刻之后,那人大聲說道。
探子?向將軍?向振奎么?他現在還有心派探子來打探消息?
“你是向振奎的人?”祝彪皺眉。
那人一時猶豫,馮恩江手下立刻一緊,毫無預兆地掰斷了對方一根手指,然后一刀將對方的手掌釘在板凳上,大喝道:“說!”
一聲痛呼!中年人急忙道:“我是向將軍手下探子,我們都是向將軍手下探子。不過進來打探消息不是向將軍派我們來的,是黨都督手下來人,把我們都抽去了!”
祝彪臉色不變。黨世魁派人來,那就對了。時間已經進入了二月,就要春風暖暖好時日了,兩邊馬上就是要開片,他不派人來偵探偵探才有問題。
“你們來了多少人?剩下的在哪處?”馮恩江一把揪住他頭,厲聲喝問。
“就我們一撥就來了二十多人,分做了三小隊,只有一個挑頭的,名字叫華二郎,是黨都督帳下高手,我們都聽他的。”中年人繼續招拱道。
祝彪聽到此處,轉身向外走去。馮恩江一見,趕緊跟上。
“跟上官哪兒聯系聯系,找到這個華二郎。但是沒我命令,不準動他!要將所有細作盯死。記住,只盯不動!”
與一直潛伏的細作相比,那些活動的家伙,都是小蝦米。或是吸引人眼球的替死鬼。
夜幕降臨。安肅郡城勞累了一天的民丁們卻并沒有像往常一般入營休息。上頭傳下緊急命令,讓他們火收拾行裝,準備開拔。
一處營寨里,到處都是往來奔走的民夫。正在帶隊鄉勇的指揮下。收拾器械,拆除軍帳。鄉勇已經有三十多歲,提著個大瓦罐,一甕水過去撲滅了一團篝火堆。正轉身欲走時,被一人扯住問道:“這位大哥,敢問一聲,你們這是要往哪處去?”
鄉勇一看,對方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個頭不高,相貌也平平。毫不起眼。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問這作甚?你是哪一營哪一隊的?”
“兄弟就在隔壁軍寨。我有個表兄,家在平皋,這次也被抽做丁壯效力。我是想問問清楚,是不是你們平皋營要回去了?若是,也好去作個別。”那年輕人滿臉堆笑地說道。
那鄉勇甩開了手,冷哼道:“想甚么呢?回去?實話告訴你,這是要往前線去的,修筑軍寨。你那表兄,還有我,沒兩三個月,是甭想回平皋了。”
這年輕人四周一望,見到軍寨中處都在拆除帳篷。整頓策馬的人,略一思索,也行色匆匆地投一處而去。他剛走,便不知從哪里閃出兩個人影來,分道跟了上去。只見那人出了軍寨后,一路往城內而去。
因為眾多民丁駐扎城外,以及大量的漢唐騎軍在,為了方便聯系,也為了保持內外運輸暢通,安肅郡城的城門關得極晚,開得極早,那年輕人擠在人群中在城門口根本沒受阻攔,就進去了城。反倒是跟蹤他的兩人中一個,或許是隨即被挑中了,也可能是真的被認為行跡可疑,被守門士兵攔住了盤問起來,那人什么話也不說,只是從衣袖里翻出一個牌子,朝守衛亮了亮,又飛快的收了回去。
“你拿塊鐵牌有……”一名士卒話說一半,便被身后的都伯扯住,都伯接著立刻下令放行。
“頭兒,那人什么來頭?”士卒小聲問道。
“少問。”都伯更小聲回答道。
再看那被跟蹤的年輕人。入了城,在城里四處走動一陣。很快就折身再往城外,剛走出城門口,他似乎現什么不對勁,猛然停住腳步,此時,跟在后頭,一前一后走著的兩個人沒作絲毫停頓,自自然然的就從年青人身邊擦肩過。
眉頭一皺,年輕人又四周望了望,低頭加快腳步往一處軍營而去。營內許多帳篷已經熄燈了,鼻鼾聲不絕于耳。
那年輕人徑直轉入一座帳篷,黑暗中一個人還坐的直直的。青年人伏在那人耳邊小聲說了幾句什么。那人點了點頭,黑色中也看不出其他的表情,只見其倒頭睡下了。
兩日后,還是夜晚。
祝彪中軍大帳里,喜愛美食的他也不可能在軍中帶上廚子。所以身為一方面大員,他的晚飯其實很簡單。兩塊饃餅,一碗羊雜湯,還有廚子特意給他留下的一條羊腿。餅子切開,夾著羊腿肉吃,時不時就上一口熱湯,軍中伙食雖不精細,但卻實在。當祝彪吃到有七分飽的時候,馮恩江進了來,也沒說廢話,就是一句:“大帥,人帶來了。”語畢,對外頭喝了一聲,兩個穿常服的漢子提著一腿上有傷的人進了來。
祝彪沒抬頭看人一眼,只是對馮恩江說道:“外頭候著。”馮恩江應下,帶著倆手下退出了中軍大帳。
來人小腿中了弩矢,在來這里之前,已經有醫官替他上了藥。站在廳中,這人顯得有些氣喪,雖然只有祝彪一人在,卻更讓他捉摸不定。
撕下一塊羊腿肉,沾了下椒鹽塞進嘴里。祝彪使勁的嚼著,咽下,這才抬起頭看了華二郎一眼,隨口道:“花云,花二爺,坐吧。”
祝彪說得到是輕巧。可聽在花云耳里卻不啻晴天霹靂。渾身一顫,幾乎跌坐在地上。
自己的身份竟然已經暴露了?
祝彪嘴角一翹,這個當年的小紈绔,現在竟然也上‘戰場’了。
“我呢,是個帶兵的人,不喜歡拐彎抹角,就直說了。該知道的,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現在叫你來,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個聰明人,這樣你我都省事。”祝彪說著話,嘴里卻沒有停。
花云寶曉得,眼前這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人,就是名震北疆的祝彪祝大帥,人送綽號擎天玉柱。他一口道破自己姓名,發生了什么事情,也就不難猜測了。而祝彪說這話的用意,他也能猜到幾分,現在他正絞盡腦汁,想著應對之策。
“可能你還不知道,咱們是見過面的。當年在北京城,清風池,金絲軟甲,嗯?”
祝彪笑著看花云張大嘴巴,沒想到所謂華二郎會是個故人。這花二除了清風池的那一面外,祝彪從云夢大會折回時,路上,就是碰上九宮萬象童子那一陣,也見過他。
后來從徐文濤、龐亮的情報上,也看到過花家的介紹。
北京第一大鏢局,北疆三大鏢局之一――長風鏢局,花家。可也是北疆武林的一家豪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