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陸字軍旗馳騁往來,但其實陸遙并沒有參加這場戰斗。戰場指揮官乃是薛彤,只不過依舊打著“陸”字旗號罷了。
由于左肋的傷口在夜里往返縱馬奔馳中幾次崩裂,大量失血使陸遙的臉色變得嚇人的慘白。為此,下屬們用了許多布料包扎傷口,那些布料往復纏繞,包裹得如此的嚴實,以至于他連彎腰都做不到,感覺像是變成了埃及金字塔里出逃的木乃伊。
陸遙對此一再反對,可是將士們卻無視他的意見,最終將他拱若珍寶般地包扎了起來,并迫使他打消了再度出戰的愿望。
很明顯,像陸遙這樣能夠帶來勝利的將領,已經得到了將士們越來越多的擁戴。但是陸遙本人其實卻只有日夕惕惕之感。
且不提被困在喬晞大營中時的抉擇,只說與薛彤等人會合以后。當時算上薛彤帶領的援軍,晉軍的數量也不過是匈奴人的十分之一罷了。而且長途奔襲而來,個個都疲勞之極。可是陸遙認為:所謂見機之道,莫先于不意;致勝的關鍵不在眾寡,而在以有備擊無備。敵軍萬料不到我軍這么快就再度攻擊,正是機不可失。何況我軍雖然疲勞、敵軍豈不同樣疲勞?故此他力排眾議,率隊連夜行軍,在凌晨時分再度迫進敵營。在發動進攻之前,他又派遣了士兵臨時扎制了草人、草馬等物,廣布在山林間以為疑兵。
情況果然一如陸遙的謀劃。晉軍的回馬槍顯然出乎敵人所料,而在山林間虛張聲勢的疑兵也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慌亂的胡人完全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被晉軍殺得丟盔卸甲。接戰至今連半個時辰都不到,但是胡人的死傷恐怕已經超過了千人。
在將士們的心中,這顯然為陸遙又增加了算無遺策的光環。然而陸遙自己卻知道,幾個時辰以來的算計運籌、殫思極慮,如此沉重的壓力幾乎令自己不堪重負。
陸遙深深吸氣,又深深地吐氣。他按壓著自己的掌骨發出格格聲響,仿佛沉重的壓力會隨著下意識地動作漸漸減退。
此刻,他正在十數名親兵的圍繞下,立馬于東北面一處地勢較高的丘陵上凝視著戰場,默默地看著密密麻麻的人影往復沖殺。從這個角度看去,每一什、每一伍的機動,每一名戰士的廝殺都清晰可見。而胡人奔逃的路線和聚散的軌跡也歷歷在目。
自從在上黨群山之中蘇醒記憶之后,這是陸遙第一次獨立指揮真正意義上的戰斗。這不同于伏牛寨下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的惡斗,不同于攻打郭氏塢堡那種必勝之戰,而是無數將士死生存亡系于一念之間的大戰。
那些東瀛公主政時就歸屬于自己的老部下、那些箕城整軍時對自己獻出忠忱的并州軍余部、甚至那些在版橋被編入晉陽軍的雜胡戰士們,陸遙幾乎認識每個人、了解每個人的想法。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被這世道逼到了走投無路才成為軍人。他們所求的不過是一頓飽飯,所付出的,卻是隨時隨地會來臨的戰爭和死亡。而這么多條鮮活的生命,完全掌握在陸遙的手中。
當參與戰斗者僅僅是陸遙本人的時候,陸遙認為自己完全能夠成為兇殘而無情的殺人機器。殺死敵人,或者與敵攜亡,這是多么簡單的選擇,根本不會帶來動搖和猶豫。但是,當自己的判斷,能夠決定數百上千名戰士的生死之時……陸遙日夕惕惕,深深地感受到自己肩負的責任。
可人心就是如此的莫測,俯瞰著廝殺戰場,陸遙同時又生出一種強烈的感覺,他仿佛成了一名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棋手,以千軍萬馬為棋子,以天下大勢為賭注。往日里眼見將士們死傷所產生的憂慮和自責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掌握無數人生死的志得意滿。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奇特感覺,那么令人心往神馳。
肩負責任,也就必然擁有權力。沒錯,這就是權力所帶來的迷醉之感。
陸遙突然醒覺自己走神了。他收拾情緒苦笑起來,在這種兵兇戰危的場合,每一刻每一秒都有人死去,而自己居然還能想到責任、權力之類毫無實際意義的方向,果然窮酸文人的習性改不了么?
此時,在戰場的南端傳來如雷的歡呼聲。
那是薛彤率軍追上了一撥且戰且走的胡人。他縱馬舞刀,仿佛閃電般沖進敵人的垓心,一刀便將重重護衛著的大旗砍倒,隨即殺散四周多人,撥馬而出。他的甲胄和戰馬幾乎全都被敵人的鮮血染紅了。遠遠望去,仿佛一頭浴血的怒獅,在敵陣之中盡情撕咬、踐踏。
在薛彤反復的沖擊下,胡人甚至無法組織起有秩序的退卻。他們只能反復著聚眾而逃再被殺散的過程,甚至出現有人為了奪路逃命而互相踐踏的狀況。素以勇武自夸的北疆胡族戰士竟然會狼狽至此,實在是叫人難以想象。
眼看著這樣的局面,就連跟隨在陸遙身邊的親兵也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恨不得沖下丘去,廝殺一場。尤其是楚鯤、楊若這樣的少年人,他們正是氣血旺盛的時候,雖經昨夜血戰,膽勇絲毫不減。幾人在陸遙身后彼此作著眼色,只想推舉一人出面求戰。
而陸遙忽然驚訝地低呼了一聲:“嗯?”
在他的視線中,赫然出現了一支毫不散亂的胡人小部隊。這支部隊最初只有二三十人,他們以極其出色的戰場轉移,接連避過幾支晉軍的攻打,漸漸人數增長到百人以上。這時他們不在后退,反而開始緩慢而堅定地逆向挺進,沿途接納整合潰兵,最后占據了一座匈奴人丟棄的營盤。
薛彤很快注意到了這支胡人軍隊,他調動兵力,先后以步兵、騎兵作攻擊試探,卻都被胡人堅決地擊退了。薛彤不禁暴怒,他吼聲如雷,迅速集結了之前分散在幾處的晉軍,形成更大的作戰單位向敵人迫去。但這樣一來,更多原本遭到銜尾追擊而潰散的胡人,便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陸遙突然對這支胡人部隊的首領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感。數月前大陵之戰后,自己豈不也是這般,在全軍潰敗的危局之下一點點地收攏兵力、一步步地轉移陣地,又擊退了一支又一支的追兵?
雖然從整個戰場形勢來說,晉軍依舊把持著絕對的主動權;但是陸遙很清楚,在這支胡人小部隊的努力下,戰局變化的關鍵點已經出現了。
畢竟,匈奴人已然保持著數倍以上的巨大兵力優勢,晉軍再怎么努力,也無法將之殲滅。而只要胡人從一時的混亂中恢復過來,很容易就能看穿自己布置在山林間的小小障眼法。他們會發現,己方其實并未遭到晉軍主力的攻打,只消他們拿出反擊的勇氣,反擊就必然獲得勝利。
對于晉軍而言,優勢局面和失敗的結局,相差只有一線。而胡人似乎將要找到這條細線了。
“匈奴軍中有聰明人啊……我們該撤了。須知,過猶不及。”陸遙揮手道:“傳令,鳴金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