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云密布的天空不知何時亮堂了起來,幾縷陽光灑落下來,給鐵灰色的城樓和城外起伏的丘陵描上閃亮的金邊。
此刻,最激烈的攻守對抗已經告一段落,胡人留下大約三千名騎兵散步在介休城的四周監視守軍的動靜以后,大部隊退后數百步,開始挖掘塹壕、堆積土山。
這些人馬用于攻城顯得非常之多,但如果用于土建作業,又未免顯得少了點。偏偏太原國經上次匈奴大軍橫掃之后,百姓丁口離散,數十里之內都荒無人煙,也沒處征集民夫。如此一來,除了輪番參與攻城戰斗的部隊可以適當修整以外,很多士兵們不得不放下刀槍去挖土了。
李景之便是挖土大軍其中一員。
李景之大約三十余歲,是個劍眉星目、儀表堂堂的偉男子。他隸屬于匈奴漢國大軍編制中為數不多的漢人軍隊。這支部隊主要成分是幾家漢人豪族的私兵部曲,另外也有一些戰敗投降的晉軍士兵和招募來的雜胡。
這支部隊地位相當低下,匈奴通常用他們來負責后方治安,極少以之作戰。因此他們毫無懸念地被呼延晏安排了大量的營建工作,手中的武器也換成了粗劣的木鏟、荊條框之類。
這對于生性好斗的胡人,幾乎算得上是一種侮辱;但對于士氣低靡的漢人軍隊而言,似乎并非難以接受。李景之看了看四周的將士。他們個個衣衫襤褸、眼神呆滯、滿臉灰土;動作遲緩地負土而行的時候,不像是一支軍隊,倒更像是一群卑賤的奴隸。
李景之垂下頭,深深嘆了口氣。
李家原是隴西人士,李景之的先祖在并州為官,故而舉家簽至新興郡。新興郡是匈奴北部所在,因此當地大族素與胡人往來頻繁。匈奴漢國建立時,當地名士陳元達舉家族勢力投靠匈奴,就任漢國黃門侍郎。陳氏在當地勢力龐大,李家只是托庇其下的附庸,故此李景之沒奈何,也投了匈奴為官。
因為有這層關系在,劉淵大封群臣之時,李景之得了一個“勇武將軍”的職位,負責帶領一千多人的漢人軍隊。可是這對李景之毫無意義。與熱衷登龍術的陳元達不同,李景之原本只是想帶領家兵保護父老桑梓而已,誰知道卻莫名其妙地成了所謂匈奴漢國的臣下,替胡人做牛做馬?想到這里,李景之不禁對那位黃門侍郎頗生出幾分怨意。
他的思緒并未能繼續下去,因為不遠處突然爆發出劇烈的喝罵,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李景之催馬小跑趕往發出罵聲的地方,轉眼便到了。此地距離介休大約五里,是一座天然突出的小土丘,高約二十余丈。土丘位于介休至中陽、平陶等地的大道之側,視野非常開闊。根據呼延晏的指示,李景之所部應盡快在土丘頂上樹起一座高臺,以便監視周邊動向。
可是這工程著實不小,且不說建筑的復雜程度,單是木料的砍伐、運輸,就令缺乏工具的將士們吃盡了苦頭。因此折騰了整整一天,那高臺只勉強摞了個地基,其它連影子也無。
李景之匆匆趕來,沿途口中喃喃求告,千萬不要是呼延晏派人來催問工期。那些匈奴人十分兇暴,視漢人如草芥一般,動輒拳打腳踢,實在是難以伺候。誰料天不遂人所愿,他到了土丘旁定睛一看,不由得暗叫一聲苦也。
正在跳著腳喝罵不止的,正是一個高大匈奴人。此人相貌丑怪,臉上布滿了橫七豎八的疤痕,應當是鼻子的地方只剩下兩個翕張的小孔,從左臉到脖頸的肌膚仿佛融化的蠟燭。而他黃褐色的眼珠兇光四射,叫人不敢與他對視。
李景之認得此人乃是征虜大將軍直屬五校尉之一的雕渠難。據說他臉上的這些恐怖傷疤,是在一次險惡戰斗中為了救援呼延晏而造成的,因此極受呼延晏的信賴。僅僅是如此倒也罷了,可這雕渠難是個徹頭徹尾的虐待狂,以殘害士卒為樂事。此番他來此催促工期,也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倒霉,眼看他身邊滾倒好幾名士卒,顯然是已經下過毒手。
李景之心中嘀咕,動作可不慢。他遠遠就下馬,俯首深深施禮道:“見過校尉大人!”雖說他的官位其實高于雕渠難,此刻卻也顧不了這許多了。
沉重的腳步響起,正是雕渠難直逼到李景之身前。隨著他嘶啞的話音,一股口中的惡臭撲鼻而來:“你小子少來這套,大將軍叫我問你,這望臺究竟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完工?”
“校尉大人明鑒……”李景之躑躅了半晌,低聲道:“弟兄們都全力以赴在干著。雖說咱們缺少熟練的工匠、工具也不足,不過大伙兒會連夜趕工,三天之內準能……”
話未講完,只聽得耳邊一聲脆響,撕裂般的劇痛隨即從臉頰傳來。李景之只覺得腦殼里嗡嗡作響,仿佛有幾十頭野牛橫沖直撞。他趔趄幾步,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
“三天?三天你娘啊!三天?”雕渠難大聲吼叫道:“大將軍說了,明天中午必須要完成。否則,先砍掉你李景之的狗頭!”
李景之晃了晃腦袋,打算答話,卻被雕渠難抬腳踢翻。一張粗糙的靴底將他的臉牢牢踏在地面,耳邊傳來雕渠難暴躁的聲音:“明天中午!明天中午!知道么?說!”
李景之感覺整個下頜都被踩得要脫臼,哪里還說得出話?他發出嗚嗚的聲音,手腳瘋狂劃拉著地面,卻抵不過雕渠難的怪力,怎么也掙扎不起來。
雕渠難睨視眾人,視線所到之處的數十名漢人將士,無不面色灰敗。哪怕是統領千人之眾,受到漢王劉淵正式任命的將軍,在匈奴人面前依舊是豬狗不如的東西。他們這些小卒還能做些什么?
“住手!”忽然有人喝道:“有這精神,便上戰場殺個痛快。何必在小卒身上撒氣?”
“奶奶的,誰這么大膽,竟敢攔著你家老爺?”雕渠難罵罵咧咧地扭頭去看,聲音卻突然降低。他搶上幾步,單膝跪倒在地,瞬間完成了從猙獰惡犬到溫順家貓的變化。
李景之忍著面頰如火燒一般地疼痛,勉強抬眼去看。只見大路上十余名甲胄鮮明的騎士一字排開,虎視眈眈地望著這邊。為首的一名匈奴貴族打扮之人跳下馬,闊步走來。此人年約二十余,中等個頭,雙眼精光四射,英氣逼人。他頭戴著一頂赤金冠;身披華美異常的純白狐裘大氅,用五指寬的腰帶系緊;而腰帶上鑲金砌玉、寶光閃爍,顯然是價值連城的珍寶。這等氣派和服飾,絕對是軍中高官顯貴,非尋常人物可及。
雕渠難身為匈奴人,比漢人李景之更清楚這身打扮代表著什么。只看那頂金冠,冠頂作飛鷹展翅之形,冠帶上浮雕精美動物紋飾——這是匈奴部族世襲的名王豪酋、至少也是二十四長以上的大貴族才能使用之物!如今的南匈奴五部之眾里,夠資格代上這種金冠的,不會超過二十個人。
須知匈奴乃是軍國一體,除了大單于和宗室諸王以外,各部落王侯分別掌握實力,地位尊崇無比,對普通匈奴部民有生殺予奪之權。雕渠難十分清楚,自己縱然是呼延晏的親信,可畢竟官品低下;在李景之這等漢人軍官面前或可作威作福,但在匈奴諸部名王眼中,著實連螞蟻都不如。他心念急轉,一時雖想不起這位貴人的來路,可是聽他的言語之中對自己頗為不滿,若再稍有悖逆,只怕下場大大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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