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高空俯視,整片戰場就像是以介休城為中心的一個巨大漩渦。一批又一批的精兵悍將從四方的軍營中列隊而出,殺向介休,然后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后撤。無數喊殺之聲、兵器碰撞之聲、無數喝罵、哀鳴、喘息,匯聚成遄急的涌流,從四周投向那深不可測的漩渦中心,隨即被吞噬,就此湮沒無蹤。
而與這片廝殺搏斗的戰場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距離介休城以西三十里之處。
那里有一座刁斗森嚴的軍營。整整兩萬大軍,靜靜地駐扎在其中。無論介休的攻守戰況多么激烈,他們都絲毫不為所動,就仿佛一只蓄勢待發的猙獰巨獸。
戰場之中不時派出飛騎,將戰況如流水般急報入西面的這座軍營:
“報,我軍本日第四度發動進攻,動用人馬三千七百,強攻介休東西南三面!”
“報,我軍以云梯飛樓直抵城墻,武牙大將軍劉欽引死士三百人,披重鎧、持利刃,突入城頭,殺散敵兵!”
“報,晉人有一將,持雙鐵戟,與劉欽大將軍交手。此人極其驍勇,劉大將軍攻勢稍挫,受創不退,意氣彌厲!”
“報,晉將盧昶以猛火油潑灑飛樓,復以火箭引燃。劉大將軍不得已退兵,三百死士,戰死八成以上!”
“報,晉人在城墻掘有暗門,那持戟將軍率壯士一百自暗門突出,十蕩十決,焚燒云梯三十余座,我軍猝不及防,死傷慘重!”
“報,持戟將軍繞城廝殺,我軍拼死阻攔,仍被馬踏連營而過,沿途百人將以上戰死者已達九人!左部驍將句犁湖率親衛攔阻,只一合便被刺死,余眾潰散!”
“報,武牙大將軍劉欽調集長矛手千余,層層包圍持戟敵將。敵將大呼酣斗,橫戟下馬而戰,頃刻間斬斷長矛百余,砍殺將佐軍卒不計其數!劉大將軍幾被其飛戟所傷,無力再戰,只得縱他殺回城中!”
軍報一條條報來,每報一條,營中皆有倒抽冷氣的聲息。到得此刻,整座大帳之中,已然鴉雀無聲,氣氛沉重到了極點。
“哈哈哈!哈哈哈!我匈奴雄師,數年來轉戰南北、無不摧破,如今竟然奈何不了介休這彈丸之地么?難道大漠上的狼群只敢抓捕綿羊,卻不敢與猛獸對抗么?”聽報之人怒極反笑,憤然揮臂拍擊案幾,發出轟然大響。
帳中數十人一齊拜伏在地道:“大單于息怒,大單于恕罪!”
發怒拍案之人,身高八尺四寸,姿儀魁偉過人,相貌端嚴而美須髯,不怒自威。正是匈奴大單于、漢王劉淵劉元海。
劉淵乃后漢時匈奴單于於扶羅之孫,左賢王劉豹之子。傳說劉豹之妻呼延氏,在曹魏嘉平年間至黃河龍門祈子,忽然見一大魚,頂有二角,在祭祀之處的河水中舞動良久方去。當夜,呼延氏夢見白日所見的大魚化身為人,持一物交予呼延氏說:此乃日精,服之生貴子。此后十三月,呼延氏果然育一子,出生時更有神異:左掌天然文有一“淵”字,故而命名為劉淵。
劉淵于永興元年自稱漢王,起兵反晉,自起事以來,麾軍南征北討,戰無不勝,前后擊潰晉軍數十萬眾,威名震動大河以北。
此刻劉淵怒火正熾,在穹廬之中往復走動。穹廬兩邊數十名將官隨侍在側,泰半兩股戰栗,汗出如漿。
劉淵推開氈帳的大門向遠處眺望一眼,陽光照進帳里,使他鬢角的幾縷白發顯得非常醒目。或許是陽光太過耀眼,劉淵皺起眉,返身往帳內走去。雖然依舊精力旺盛,但他畢竟已是六十二歲的老人了。匈奴舉族的命運系于他一身,偶爾也使他有力不從心之感。
眾人皆以為匈奴漢國雄踞并州南北,戰無不勝,威逼洛陽,仿佛勢吞山河。然而劉淵自己卻清楚的很:匈奴極盛之時占據了大漠南北萬里的廣袤土地,控弦百萬。而如今的匈奴勢力局促于區區并州,戶口不及當年的十分之一。若不是靠著數百年來的余威和劉淵本人的百般努力,幾乎連周邊的雜胡部落都號令不動。
大晉雖然國勢江河日下,可畢竟是正統;縱然屢遭挫折,相比于匈奴仍舊是個龐然大物般的對手。三年以來,匈奴四面出擊,可兵馬一退,晉軍就卷土重來,總也拿不下一塊疆土。去年深秋總算擊敗司馬騰全取并州,然而剛拿到手里還沒捂熱,就被那劉琨率奇兵從上黨偷越,一戰奪回了并州北部,真是叫人惱恨之極。
此番匈奴盡起大軍趁著春季來取太原,其實是無奈之舉。那東海王司馬越如今權勢滔天,朝廷軍政皆在其手。他在許昌、鄴城、洛陽等地各自屯駐重兵,日日整軍經武,儼然有安定天下之志。為了能在在與朝廷大軍血戰前獲取穩定的后方,劉淵想盡辦法搜集糧秣,趕在春季揮軍北上,以圖扭轉并州北部的局勢。
按照最好的打算,匈奴大軍應當憑借兵力上的優勢速戰速決,以呼延晏一路攻取戰略要地介休,以喬晞、呼延顥二將各另一軍北上,而劉淵自領主力大軍策應,根據局勢發展投入作戰,一舉擊破劉琨政權。可誰知劉越石麾下的晉陽軍人數雖少,竟然勇敢善戰到這種地步,以至于數萬大軍受阻于區區一個介休!
“前日凌晨接報,冠軍大將軍喬晞遭到晉軍輕騎夜襲,被敵將陸遙所殺。今日,先有晉人視我大軍如無物,越連營而入圍城;后有武牙大將軍劉欽受阻于無名下將,使我大軍功敗垂成!”
劉淵走動幾個來回,怒火漸息,忽地停步嘆道:“晉人之中,豪杰何其多也!”
氈帳中一片寂靜,并無人敢于答話。匈奴自起兵以來戰無不勝,諸將都養成了眼高于頂的習慣。這話對于驕橫異常的他們來說,簡直就像是個侮辱。偏偏事實如此,又無可辯駁。眾將彼此對視,紛紛露出悻悻的神色。
劉淵又沉吟道:“這持戟的晉軍勇士,前幾日未曾聽說過。莫非就是適才偽裝成我匈奴貴種,混入介休城中的?嘿嘿,右於鹿王,你的金冠、飾帶,可給我軍添了不少麻煩。”
所謂右於鹿王,正是劉景的匈奴王號。數月前他被劉琨打得丟盔卸甲,狼狽逃出晉陽之時,連心愛的金冠、飾帶等物都沒來得及帶走。誰知今日卻被晉人用來喬裝改扮,騙過了重重營壘。
劉景慌忙出列拜倒,也不說話,只是連連叩首。額頭碰在地面,發出咚咚的聲音。他是匈奴族中十六位具有王號的大酋之一,更有馳騁疆場、所向披靡的豪勇,故此在漢國建立時,受封為滅晉大將軍的高位;雖曾在晉陽受挫于劉琨,于其威名并無大損。可這般人物,在劉淵面前卻仿佛走狗一般。
劉淵低下頭看了看跪伏在他腳邊的劉景,怫然道:“別趴著了,你帶三千人馬去支援呼延晏,給我認真地打!”
“尊命!”劉景大聲應答。他彎腰躬身,不敢抬頭;倒退著出了大帳,才調集人馬呼嘯而去。
“賀圖延!”
“末將在!”輔漢將軍賀圖延出列。賀圖延年約三十許,劍眉虎目,猿臂蜂腰,望之英氣勃勃。他是專事負責哨探偵察之將,麾下的精銳輕騎早已分遣出發,晝夜不息地回報各處軍情。
“晉軍動向如何?”
賀圖延應聲答道:“并州刺史劉琨已然出兵。他親率晉軍主力萬余,沿昭馀祁西側急速南下;此刻應當已過平陶,將渡汾水,呼延顥將軍所部即將與其接觸。晉軍先鋒游騎越過我軍前部,在茲氏至中陽一帶頻繁活動。末將所部偵騎與其多次交手,損失大略相當。另外,在中都、京陵一線,有晉軍偏師千余人與羯人石勒率領的兵力對峙。”
“動作好快!”有人驚訝地道。
晉軍南下的速度果然非常之快,不過三天的功夫,已經直逼隰城。而隰城距離介休不過百里,騎兵奔馳半天就可以到達。這樣的情況,已經迫使劉淵不得不做出反應。
劉淵返身入座,揚聲喚道:“陳侍郎,煩請取地域圖來。”
一名相貌清矍的中年文官快步趨前,將案幾上的卷牘撤下,轉而鋪上一幅極大的地圖。眼看帳中稍顯昏暗,他又點起兩座燭臺,輕輕放置在案幾的左右。
這文官乃是匈奴漢國黃門侍郎陳元達,其人深受漢王信賴,官位雖不極高,卻主掌著龐大的密諜網絡、參與重重機密要務,絕非尋常朝臣可比也。而他身為堂堂黃門侍郎,居然親自做這些份屬仆役所為之事,眾將心里都清楚,大單于接著要說的事情必然非同小可。
待劉淵抬手做了個請看的姿勢,眾將便紛紛上前,圍攏到案幾前方。
這是一幅頗為精細的并州地圖。從地圖上可以看出,整個并州大致呈現為略微傾斜的四邊形。諸多山脈交錯其間,而汾水、漳水等河川在山脈間奔流,串聯起多個盆地。
其中,匈奴漢國控制區域地跨西河、平陽、河東三郡,與太原國之間唯有汾水流經的百里雀鼠谷可以通行。而在雀鼠谷之北,又有昭馀祁廣闊的水面橫貫。這樣的地形,導致匈奴大軍的行動幾乎沒有回旋余地,唯有沿途強攻猛打。故而才有數萬大軍受阻于介休小城,進退兩難的局面。
劉淵凝視著圖上地形,淡然道:“諸位,劉琨所部確實善戰,與那司馬騰大是不同。但戰局的變化依然在我的預料之中。兵法曰: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劉越石以重兵阻我于介休一線,以為得計,殊不知這恰是自取敗亡!”
劉淵向陳元達微微頷首,隨即將手中的朱砂筆往圖上一處輕輕一頓,大滴顏色頓時在地圖上化開。只見赤紅的色彩濃烈欲滴,彷如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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