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名作“侯莫陳聲”的朱聲趕著他死去的阿爺傳給他的羊群,沿著山間小路向廣昌縣城前進,沿途先后遇見了三撥胡人,朱聲則無一例外地散播著將有大商隊經過的消息。十幾里的山路,才遇見三撥行人,這實在冷清的可以。但朱聲并不擔心,那些貪婪的胡人已經餓極了,他們會像是聞到血腥氣的狼群那樣聚攏起來的。
“咯咯咯咯……”朱聲呼喝著揮動鞭子,將幾只精力過于旺盛的頭羊轟回羊群里。一點也不用著急,這個速度,足夠他在入夜之前進入縣城。楚鯤負責偽裝成“侯莫陳聲”的阿干,已帶了數名精干士卒充作縣城里邸店新招的仆役。
如果那些胡人對商隊的事情感興趣,自然會趕到城里去詢問。楚鯤早就準備了滴水不漏的臺詞來應付,若是自己趕得太急,反倒顯得可疑。
當然,伙計換了人,掌柜這一關得通得過才行。所以掌柜這些日子突發急病,邸店里主事的,三天前就已經換成了往日不曾拋頭露面的女掌柜……那自然是胡六娘了。
想到這里,朱聲不禁有些悻悻。說來自己可是正經的朝廷軍官,而那胡六娘不過是綠林盜賊出身。偏偏從晉陽一路行來,胡六娘除了對陸將軍、丁將軍等寥寥數人還算客氣以外,全沒給過其他人好臉色。那副頤氣指使的態度,簡直就當自己是大族出身的女兒了……嘿嘿,也不知她在廣昌縣的動作可還順利,若是沒能完成任務,只怕引得陸將軍不快。
正想著,遠處又有蹄聲響起。朱聲精神一振,繼續引吭高歌,扮演那個情緒低落的放羊小子。
說起來,朱聲的武勇只比尋常士卒稍強些,在武勇之士輩出的晉陽軍中算不得什么好手,但他勝在心思靈活、反應很快,故而漸漸成為陸遙看重的骨干軍官。
可在胡六娘的眼里,北地馬賊出身的朱聲著實連根寒毛都算不上。胡六娘身為伏牛寨大寨主,曾經雄踞于冀、幽、并三個大州之間的巍巍太行,經手由北疆至中原的無數見不得光的生意,不知與北疆的多少實力人物有往來,論手段、論見識、論人脈,都比朱聲強太多了。
朱聲偽裝成了胡族牧人散步消息,胡六娘手頭的任務,可就更加艱難。朱聲猜的沒錯,這兩日里,她確實沒有什么進展,這使得胡六娘很是焦慮。
畢竟她是在溫嶠面前夸下了海口,以“奇人異士”的身份被隆重舉薦給陸遙的。溫嶠延請她襄助陸遙的交換條件,便是動用并州的儲備糧食,救濟伏牛寨中的數百男女老幼。胡六娘從不指望朝廷官吏的憐憫,在她心里,要獲得什么,都要表現出足夠的價值。可是這一路上胡六娘都沒能發揮半點作用,在鄴城時還被陸遙救了一命。再這樣下去,昔日太行山上的綠林魁首就要淪落為吃閑飯的了,胡大寨主的顏面何存?伏牛寨上下人等,憑什么能夠獲得救濟?
她本來就不是個正經開邸店的,這樣的情緒使得她今天一早以來砸碟子摔碗,愈發兇悍了。
此刻,她正帶著楚琨等幾名扮作仆役的士卒,在廣昌縣城里穿行。
邊疆的城市建設重視軍事作用甚于工商業的發展,許多城池完全就是一座要塞。廣昌縣的縣城便是如此,城里的里坊墻壁較通常更顯高大,適合巷戰據守。城北的兩個里坊是官員府邸和官署,兩座里坊連接在一起,作為內城之用。城南則有軍營和校場,當然,如今這軍營里早就半個兵都沒有了。
為數不多的居民主要集中在東西兩面。城西的居民一般都是貧民,這從里坊的形制上可以明顯看出來。幾座里坊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的磚墻垮塌下來,只用夯土或木板簡單補上,顯得十分破敗。
胡六娘帶人一路急行,從兩座里坊中間的幽深小巷穿過。小巷終年不見陽光,濕熱得很。污水在低洼處久久不退,一行人的腳步踩過,發出啪啪的水聲。
到了巷底再轉幾個彎,便是一處極冷清的院落。
院門虛掩著,一推就開。院落里各種橫七豎八的什物堆滿了當中的空地,彌漫著一股發霉腐朽的古怪味道。
楚琨笑道:“這地方一看就知道住的都是些城狐社鼠、江湖混混。胡大寨主怎么想起往這里來?”
伏牛寨早已被匈奴所毀,嚴格來說,胡六娘已經不是什么大寨主了。但陸遙依舊這么稱呼她,于是眾將士也就隨著陸遙的叫法。
胡六娘沉著臉,也不回答,徑自到右側的一間房門前,砰砰地敲了幾下門。
屋里有個粗獷的聲音問:“誰啊?”
“是我!”
屋里靜了片刻,有人嘆氣道:“六娘,你別再來了。你現在尊奉朝廷,和我們不是一路人啦……你何必為難我這半截入土的老頭子呢。”
這屋里人竟然一口叫破了胡六娘的身份和現狀?楚鯤等人面色一變,幾名士卒各自伸手往懷中扶著短刀的刀柄,散開幾步向四周警戒。
“谷二哥,我要走了,以后不會再麻煩您。今天是來道別的……另外帶了些土儀,就當為前幾日打攪您賠罪吧。”胡六娘柔聲道。
屋里響起桌椅拖動的聲音,過了片刻,屋門開了半扇。
胡六娘向士卒們道:“你們守在這里,誰也不許出入。”隨即閃身進屋,又將門掩上。
屋里的光線較之外間要昏暗得多,桌椅拖動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著。胡六娘瞇起眼睛,稍許適應了會兒,才看清喚作谷二哥的中年漢子正扶著高幾慢慢挪動。漢子右側的褲管空蕩蕩的,原來是缺了一足。
“你要走了啊?走了好……走了好……”谷二哥嘟囔著來到床榻邊。正要坐下來,突然驚呼道:“六娘,你要干什么?”
原來胡六娘已從袖中緩緩拔刀。
這把刀乃是她須臾不離身的防身利器,數月前曾在伏牛寨上當著竟陵縣主身前施展,輕易削斷了護衛首領王德掌中上品繯首刀的,端的是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兵。
這刀的刀身較通常制式刀具要短許多,介于繯首刀和匕首之間;窄身直背,隱約可見“興國”二字銘文,其鋒刃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青色暈芒。拔刀的時候,刀身與刀鞘相觸,發出金屬摩擦聲,細微卻尖銳,令人毛發欲豎。
下個瞬間,刀鋒入肉,血光爆現。
谷二哥縱聲慘叫。
胡六娘微微冷笑,收刀入鞘。
谷二哥的慘叫聲漸漸低下來。他看看自己,原來毫發無傷?
再看胡六娘,她的左上臂被鋒利的刀刃完全刺穿,鮮血從可怖的傷口里泉涌而出,瞬間就將她半邊衣衫都染紅了。
胡六娘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但說話的語氣卻一如先前那般嬌柔可人:“當年的事情,原是我胡六娘年少無知,仗著父執輩的余蔭急功近利,這才得罪了諸多同道。現在想來,不過是得了些錢財什物,不值當的很。若是二哥對我尚有不滿,今日且以此賠罪可好?”
谷二哥的神色比胡六娘更加難看十倍。他敏捷地爬到床榻內側,連聲道:“唉,六娘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你先包扎起來,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胡六娘撕下一片粗布衣襟,將左臂草草纏了幾層,隨即右掌一翻,再度拔刀在手。
她向谷二哥逼近幾步:“二哥,敘完私誼,我們繼續談公事。我家將軍有意會見烏桓白山部的難樓酋長,還請你代為通傳。”
“烏桓人的營地到處都是,你隨便找人問一問即可。何必要找我這半截入土的老頭?”
“谷二哥,何必在六娘面前說些昏話?”胡六娘搖了搖頭,蹙起眉頭,露出幾分為難的神色:“我家將軍可不愿此事傳到他人耳中。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聯絡烏桓各部,除了懇求谷二哥,還有什么辦法?這些年來為他們打點生意的人,不是谷二哥你么?”
胡六娘的言語自始至終很是客氣,但那谷二哥卻隱隱有些恐懼的樣子,他竭力保持鎮定,冷笑道:“六娘,你那將軍乃是并州人,管不得我們幽州的事。我這樣的化外之民更不屑和朝廷中人打交道。你還是算了吧。”
胡六娘連連搖頭:“二哥,你莫要迫我。六娘年少,性子未免有些急躁……何況我這幾天心情本就差的很,萬一有什么得罪,那可如何是好?”
這話分明便是威脅了。谷二哥強自打起精神,不屑道:“胡六娘,我知道你的名頭,也聽說過你的手段。可我谷某人也是刀山血海里打過滾的人物。這樣的伎倆是嚇不倒我的。”
“是么?前幾日我一共求了您三次了,今天再求一遍……”胡六娘柳眉倒豎,殺氣騰騰地慢慢道:“我家將軍要見白山部的難樓酋長,二哥可愿安排?”
回應她的是谷二哥的連聲冷笑。
胡六娘惋惜地搖了搖頭。
這片院落的居民大抵都是些奸巧氓隸,是以胡六娘進屋前,吩咐楚琨領人留在屋外把守。
屋里那位“谷二哥”似乎在地痞流氓中頗有些威望,片刻后便有若干惡形惡狀的人物圍著士卒們逡巡了起來。有幾個特別兇悍的角色,幾番想要突破士卒的阻礙,都被楚鯤攔阻住了。
楚琨雖年少,卻是久經戰陣的剽悍戰士,他的幾名部下也都是精銳。真要動手,斬殺這些地痞易如反掌。但事前陸遙特地叮囑過,此行須得低調。故而他不敢擅自動手,只與人對峙著,氣氛有些緊張。
可片刻之后,屋子里爆發出谷二哥的慘叫聲,令得每個地痞的臉色都變了。
這樣的慘叫甚至用撕心裂肺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地痞們都知道這位谷二哥雖然如今有些落魄,可當年也是兇橫強悍的狠角色,這樣的人物竟然會發出如此可怖的號叫……要承受怎么樣的痛苦才會發出這樣的叫聲,想一想就叫人從骨髓里透出一股冰冷,忍不住要瑟瑟發抖。
慘叫聲響起后短短片刻,地痞流氓們就毫不猶豫地退走了。他們的兇狠只是針對普通民眾的,若是遇見了更狠更惡的對手,審時度勢的本領才更重要。
而呼號聲久久未停。
小半個時辰之后,胡六娘推開門,一股濃烈的血腥氣伴隨著她的步伐噴涌而出。她的神色有些疲憊,但又透出幾分滿足和振奮。
楚琨突然想到,這表情似乎和自己在紅袖招里胡天胡地之后的狀態十分相似,分明是爽到了……剛冒出這念頭,他啪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刮子。楚琨啊楚琨,胡六娘這女人可狠毒著呢。你再敢胡思亂想,難不成不要命了?
“幫忙打些水,我要洗手。”胡六娘吩咐道。
士卒們響應的速度比平時至少快了三倍。
有膽大的士卒偷偷推開虛掩的門戶往里張望一眼,立刻就扭頭狂奔到墻角,大吐特吐起來。
而胡六娘春蔥般的手指撥動著水波,細細將血跡擦拭凈了,回頭叱道:“干什么!那廝死不了的,他還要替我帶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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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該算是九月二日的第二更。九月三日還是二更,我會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