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王身為帝世疏宗、地位卑微的遠支親王,卻能在慘烈的宗室之亂中戰勝諸多對手,最終脫穎而出,執掌朝廷大權,自然絕非昏庸之輩。至少,他用人的眼光絕非尋常。尚書仆射和郁或許有些過于熱衷名利,治政的才能也只能說泛泛,但左右不過是維持局面罷了,八面玲瓏的他最是適合不過。
鄴城的地位得到極大提升,源于漢末時曹操以鄴城為魏國國都。本朝踐祚后,將以鄴城為核心的三魏地區從冀州劃分出來,又以宗王或重臣擔任都督鄴城諸軍事、都督鄴城守諸軍事之類的職務,來鎮壓曹魏遺族。待到國朝亂起,此地又成為成都王司馬穎用來爭奪天下的重要基地。
數十年糾葛下來,鄴城的地方勢力已經復雜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以刻下而論:有與新蔡王司馬騰密切關聯的王府僚屬和魏郡上下官員、有自成體系又剛剛經歷慘烈內訌的并州乞活、有被賊寇打散卻實力猶存的州郡防軍、有深深潛藏在水面以下的成都王舊部、還有觀望不定的三魏士族……這些人各懷心思,彼此推拉牽連,生生將司州楔入河北的鄴城重鎮給攪成了一鍋糊爛的稀粥。
這個時候,洛陽中樞袞袞諸公,誰能強力統合各方勢力,重整鄴城局勢?誰也不能。那些互相標榜,自詡有命世之才的風雅名士們,其實只會手扶麈尾口中雌黃,作那虛無縹緲的玄理辨談,真要讓彼等處置軍政急務,便個個都躲得老遠,唯恐沾手。更不要說讓他們離開安樂逍遙的洛陽,前往方罹兵災不久、幾成廢墟的鄴城了。反正這座河北雄城漸漸現出了衰敗之象,自有人引經據典,用華美的詞藻來說明此地根本無須重臣出鎮。
身為尚書仆射的和郁這才來到鄴城,他在鄴城的作為,也一如東海王所期待。雖然沒有任何積極有效的具體措施,但卻很好地平衡了各方的力量。他與所有的文武官員歡聲笑語,用良好的態度接受每一方的訴求,然后再將其無限期的擱置。如果有人因此而產生不愉快的情緒,和郁則用更加親善的態度來應對,用歡宴和享樂來抵擋他們,將所有的正經事都融化在鶯歌燕舞和瓊漿玉液之中。
這樣一個官僚,在分析河北局勢時,唯獨不會從嚴格意義上的軍政角度來考慮,他只會反復權衡朝堂上的風色,竭力選擇東海王和竟陵縣主愿意聽到的、也必然對自己前途有利的意見來加以闡述。
和郁對于政治局面的敏感程度,遠非尋常可比。既然發現竟陵縣主無意因為冀州南部各郡失陷而指責冀州刺史丁紹,他立刻就把握住了重點所在。雖然冀州軍與賊寇的作戰并不順利,但東海王沒有任何追究的意思。丁紹丁叔倫,這名被南陽王司馬模舉薦為冀州刺史的官員,顯然很得東海王的信重和恩寵……
對于東海王給予信重和恩寵的人加以討好,近年來幾乎成為和郁的本能反應了。他立刻調動了全部的聰明才智,將要對丁紹加以熱情的贊譽,并為冀州局勢進行辯白。
和郁非常欣喜地發現,當提到丁紹在軍事上的失敗另有原因時,竟陵縣主立刻流露出十分注意的神情。這在講究城府深沉的官場應酬中,是非常少見的。
這個新發現給予了和郁重大的鼓舞。他用洋溢著同仇敵愾情緒的語氣,微帶憤懣地道:“縣主有所不知,據說那牙門將軍陸遙是受了并州劉越石之命,將要出使拓跋鮮卑的。因為在汲桑攻打鄴城時,他作戰英勇有功,而且又與乞活的李惲將軍乃是故交,所以戰后由李惲作主,劃撥了汲桑所部降眾里特別兇猛善戰的千余人給他。誰知他引兵北上途經代郡時,因為細小的緣故而悍然出兵與當地的胡族部落交戰,立刻引發了一場大亂。此刻代郡各地胡兒紛紛起兵叛亂,據說兵力幾近萬數,就連上谷、廣寧二郡也受波及,眼看兵連禍結、不可收拾!”
“代郡不僅是幽州重鎮,更是抵近冀州的腰膂要害所在,因而近代以來,國朝對此地的胡兒豪酋渠帥往往厚往薄來,加以懷柔。誰能想到那陸遙行事剛暴,竟然憑空生出事端?丁刺史本待起冀州數萬之眾剿滅石勒,但因代郡有變,中山、常山、高陽等郡國齊受威脅,不得不持重用兵。”和郁將肥軟的手掌壓在文書上,沉痛地繼續道:“縣主不妨想來,萬一代郡胡兒南下滋擾,冀州北部各郡若不多留兵力,如何抵擋?萬一被胡兒得逞一時,豈不使得局面更形惡化?可若是在各郡縣保留足夠的兵力,其余的力量又哪里能夠與石勒抗衡?唉,唉……丁刺史面臨著這般腹背受敵的窘境,只能力保冀州半壁,其進退兩難之處,實在是出于無奈,令人遺憾哪!”
“原來如此。”竟陵縣主若有所思。
“確然如此!”和郁正色應道。
和郁對自己信心十足。他相信這樣的一番話,會是東海王所迫切需要的。
冀州是天下財賦所出、是大晉十九州中特別重要的一處。冀州南部多個郡縣被賊寇攻陷,是洛陽朝廷難以承受的損失,這樣的形勢必須要有人為此承擔責任。當然,由誰承擔責任需要仔細盤算。
當然不是和郁自己,那石勒如此兇悍,自己勉強據守魏郡已經很不容易,怎么可能出兵與之野戰?也不應該是渡河相助的青州刺史茍晞,那茍晞有屠伯之稱,殺人如麻,與他全沒有道理可講,惹惱了這條瘋狗,大是不妥。更不能是丁紹了,東海王既然有意維護他,誰敢與東海王作對?既然如此,用一個粗鄙武人、小小牙門將軍的行為,來掩飾自己在鄴城的無所作為、來解釋冀州刺史過于謹慎的作戰方略,便非常劃算了。
在適當的時候,今天的話題還將會傳到丁叔倫的耳中,那必將贏得丁紹的友善,從而成為和郁又一個收獲,使得他歷年積攢下的政治資本中愈加豐厚。
和郁自覺算計妥當,嘴角幾乎要溢出笑來。他將文書托起,向竟陵縣主的方向一送:“代郡亂事的情狀細節,此處俱有詳述。縣主請看!”
天家貴胄自有規矩,和郁捧起的文書是不會直接遞到竟陵縣主手里的,哪怕兩人其實距離很近,也必須有侍者轉呈才行。
竟陵縣主的身后侍立著兩名婢女,稍遠一點,則有持刀帶劍的護衛若干人。和郁本以為其中一人會接過文書,可等了半晌,卻并未見他們有任何舉動。
這情形不僅使得和郁稍有不悅。他畢竟是官拜尚書仆射、平北將軍的高官,縱使面對竟陵縣主時極盡謙卑之能事,卻不代表縣主的仆婢之流也能在他面前擺譜。和郁輕咳了一聲,以眼神向他們示意,可那幾人竟然絲毫不動!
這是怎么回事?如此對待,簡直可算是一種羞辱了。和郁的面色有些發青,他欠了欠身,正待說些什么,忽聽竟陵縣主幽幽嘆了口氣。
在縣主身后的一名扈從手捧一卷文書,快步走上前來。和郁看的明白,那并非自己之前呈上的,而是另有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