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刺史府的位置在平北將軍府的東南。頂點小說。23。祖逖在府邸中新建了一處高樓,既用來避暑乘涼,也可用以瞭望薊城內外的情況。此刻,祖逖便與祖約、祁弘等人在樓臺的最高處,恰好可以俯瞰那道鋼鐵洪流從將軍府中洶涌而出。
“果然是精銳!”祖逖情不自禁地拍打著闌干,大聲感嘆著。他轉過頭,又向祁弘微微頷首:“這其中,怕是有祁兄的許多舊部在吧?”
祁弘雙手抱肩,默然注視著那支昂揚前進的隊伍,許久才應道:“的確有許多幽州軍的袍澤弟兄在內……”他伸手指畫,為祖逖一一解說:“正經過歸仁坊的那名姿容雄偉的百人督,乃是常江常伯濤。此人猿臂善射、騎術精絕,又通曉《春秋》和孫子、司馬法一類兵書,是昔日幽州軍中少有的文武雙全之人。我聽說陸道明的扈從鐵騎是從麾下六軍中精選而來,往往以百人督為普通兵卒。而這常江能在扈從騎兵中擔任百人督,想必很得陸道明看中,前途似錦。”
“常江身后二十步,那名手持長槊、腰懸重刀的騎士,名喚劉逸。記得他本是麥澤明麾下驍將,以驍勇善戰著稱,自從軍以來,身經大小百余戰,每戰必領跳蕩之士陷陣,雖渺一目、斷四指、身負重傷無數次而敢斗之風絲毫不減。可惜后來因為得罪了王彭祖幕府中的權貴,被貶為守把城門的小卒,未曾隨我進入中原作戰。看他此刻的裝束,再看有從騎攜帶甲胄跟隨在樣子,似乎是被選入了甲騎具裝的重騎隊伍……也好,也好,此等勇士,正當用來突陣催鋒!”
“再看那位身披錦袍、耳掛金環的青年騎士。此人正是遼西公段務勿塵之子、如今的幽州軍右司馬段文鴦。段文鴦豪邁果敢,有力敵萬夫之勇,昔日幽州軍橫掃成都王數十萬眾時,多虧他橫絕戰場的武力。若在戰場上領兵正面對決,就連我也只能暫且退避三舍,不敢直攖其鋒。士稚公請看,段文鴦的身后騎隊以編發左衽的鮮卑人為主,這些人都是段部鮮卑中的勇士……段部本是王彭祖的堅定支持者。然而,陸道明入主幽州以來,先以恩義籠絡段文鴦,再授以高官厚祿,逐步化解雙方在濡源戰事中的怨仇,同時憑借代郡軍的兵力加以威懾,又用壩上草原的無主草場利誘,引導他們投向平北軍府。到如今,段部已經與平北軍府結為緊密整體,外人再難動搖了。”
祁弘不愧為昔日幽州軍首屈一指的大將,對幽州軍上至將帥、下至小校小卒,都了如指掌。雖然幽州軍幾經整編之后已與昔日大為不同,但他指點解說依舊熟極而流,不僅向祖逖陳述這些人的姓名、才能,也根據觀察到的情況分析他們當前的地位官職。
聽了半晌,祖約在旁嘆了口氣:“我幽州軍馬強悍甲于天下,部屬中雄壯之士何其多也,可惜都便宜了陸道明。這廝既然聚集幽州精銳于帳下,想來確有與胡兒一戰之力。”他本人也曾有些軍伍的經驗,適才眼看這些熊羆之士行經,只覺仿佛為其軍威所懾,簡直渾身燥熱。
祁弘搖了搖頭:“昔日王彭祖帳下的幽州軍,固然強悍善戰,但卻也有難以忽略的毛病。將士們素少軍紀約束,個個兇殘狡詐、放蕩肆意慣了,其中的胡族戰士又仗著本族勢力橫行妄為,縱然以王大將軍的手段,也僅能勉強壓制,不能做到徹底收服。這樣的軍隊,打順風仗尚可,一旦局勢不利,就很容易……唉,濡源之戰便是如此了。而陸道明治軍則與王彭祖大不相同。”
祁弘瞥了祖約一眼,緩緩道:“如今的幽州軍,編練軍馬完全根據作戰需求,不以宗族、地方為限,因此將校指揮時別無掣肘,能夠如臂使指;治理部伍以嚴刑厚賞為原則,雖名將大酋,有過必罰,雖偏裨小卒,有功必賞。這樣的軍隊,本身就足以發揮出超群絕倫的戰斗力,實在比仰賴個人的勇武的昔日那支幽州軍高出一籌。”
“原來如此……”祖約大力揉了揉胡須拉茬的下巴,若有所思:“其實這也沒什么難的。陸遙可以做到,我們也可以做到。他整頓王彭祖舊部的時候,我們不也趁機收攏有數千兵力么?若是效法他們用心整訓了,怎也不會遜色于陸遙的部下!祁將軍你說是么?”
這句話說到后來,竟似乎有些質疑祁弘治軍無能的意思。
“士少!”祁弘尚未答話,祖逖先斷然叱喝起來:“若排除宗族限制,重新編練士卒,那等若是將世家所擁的部曲剝奪拆散。整個幽州上下大小宗族,哪個容你如此胡來?再所謂嚴刑厚賞云云……嚴刑倒也罷了,厚賞實在萬難。陸道明坐擁代地三郡田畝千頃,所以能夠給大批立功士卒發放田地,你要效法其舉措,所需的資財從何獲取?”
祖逖越說越是惱怒,站起身來,將手中的羽扇揮得啪啪作響:“士少,你年紀不小,也該有些見識了,能不能少說些荒唐言辭?”
“是。”祖約不敢與祖逖爭辯,只得退后一步,長揖以謝。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又興高采烈道:“平北幕府之軍雖強,但要去與胡兒作戰,則必然在相當時期內無法兼顧幽州。兄長,借著他們大軍在外的機會,我們正可以動用各種手段,將幽州軍政權力盡數攫取在手……”
“唉……”祖逖連連搖頭,望著自家這個急于進取卻太過毛躁的幼弟,一時不知說些什么才好。他勉強壓住心底的怒氣,也懶得與祖約多解釋了,直接以命令的口吻道:“士少,你立即去府中點出得力的侍衛騎兵五十人,領他們去平北將軍的大軍之中覲見。就說奉我的命令,由你代表幽州刺史,隨軍一同殺敵!”
“什么?”祖約頓時愕然:“兄長,這是為何?這是為何?我……”
“就這么辦,不必多言。”祖逖轉身下樓。
當祖氏兄弟二人鬧得有些尷尬的時候,卻另有兩名不速之客混雜在觀看大軍出動的薊城居民行列中唇槍舌劍,討價還價。兩人俱都身披斗篷、頭戴兜帽,顯得風塵仆仆,但站立的姿勢筆挺如山,在人群中自然透出一股鶴立雞群之感。
“如何?”兩人中身量略矮的一個微笑道:“正如我先前所說,道明胸懷天下,絕非只顧一己之私、圖謀割據山河的軍閥人物。當此大局危殆的時候,他一定不會行差踏錯的。”
另一名高大男子沉默著,看著幽州大軍的陣列在他眼前經過。無論是軍容、裝備、還是舉手投足間透露出的整齊劃一。越看,越可以確定無疑地說,這是一支真正的精兵。他的瞳孔微微縮小,仿佛有些戒備,旋即又露出滿意的神色:“陸道明確實擅于治軍。很好,很好。既然他出動大軍,則大晉與匈奴的力量對比未必不能扭轉。”
“幽州畢竟偏遠,僅靠道明的力量還不足以抗衡匈奴,若得龍城兄麾下的鮮卑鐵騎相助,我們才敢說有幾分勝利的把握。”
“拓跋部出輕騎兩萬,我出兵五千,再配以你家主公在太原、新興、樂平等郡國糾合起的兩萬人馬,就有四萬五千人了。匈奴漢國若果然傾師南下,則離石以南一線必然空虛,徒然依靠雀鼠谷天險防御罷了。想必你們是打算強攻上黨南部各城,再突入天井關,未必河內匈奴大軍的側后吧?”高大男子皺眉道:“可是,我慕容部一旦南下,常山南北的安危誰來保證?猗盧年初時與惟氏成婚,順利統合拓跋鮮卑的西部、中部,如今勢力漸熾,已經幾乎恢復了當初控弦四十萬眾的聲勢。若是他們趁機打常山的主意,我可沒有還手之力。”
“拓跋部要常山作甚?龍城兄多心了……”身量略矮的男子哈哈一笑:“實不相瞞,匈奴漢國為了籌集起足以攻陷洛陽的大軍,已將大河以南的白部鮮卑和羌胡部族壯丁抽調一空。拓跋部與白部鮮卑乃是世仇,早就摩拳擦掌要渡河重奪這片水草豐美之地。”
“哦?越石公的謀劃原來如此。”高大男子撩起兜帽,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對方的神色,許久才應道:“可是,拓跋鮮卑取河南地以后,我縱得朝廷授予雁門郡的樓煩、馬邑、陰館、繁畤、崞縣五縣,也難免成為大晉與拓跋部之間的隔離地帶。太真兄,到那時,我慕容部豈不愈加難以進退周旋?”
“依然如你我上次見面時所說,天圓如張蓋、地方似棋局。天地間人,都在棋盤上掙扎奔命。即便如龍城兄這樣的人物,有時候也難免成為棋子的。”身量略矮的男子似笑非笑:“龍城兄,軍情如火,我急著回晉陽復命。你愿不愿襄助朝廷,愿不愿接手雁門五縣,在此一言可決;千萬不要如前番那般猶疑不定,最終反落不著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