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兩天了,濃云密密層層,始終不散。↑頂云層就像是遮天掩日的大網,壓得空氣都好像變成了實質,叫人呼吸不暢、心情壓抑。而水聲隆隆的大河如同一條暴躁的巨蟒,水面上黑色的浪濤像是蟒身在陰沉的天空下左右掙扎,猛力沖突,仿佛是要撕破那張大網,讓囤積在天外許久、已經急不可耐的狂風暴雨再度降臨。
白馬壘就在奔騰的河水旁。短短兩天時間,這座營寨的規模又擴大了許多。四處刁斗森嚴、鼓角相聞,每一處望樓上都點起明亮的火把照亮。往樓下平直如線的縱橫道路上,運輸的隊伍、巡邏的騎兵井然有序,往來不絕。如果從高空中往下看,這片巨大而嚴謹規整的營壘與暗濁而混沌的周邊環境格格不入,隱然如矗立在萬頃浪濤中的長堤般不可動搖。
在控制了白馬津和上游的文石津、延津之后,一度頓兵于河北的幽冀聯軍全面渡河。過去一個月里征集和臨時打造的數百舟船齊動,兩天以內,就向河南運送了一萬余人馬。其中的五千人,馬不停蹄地繼續南下,支援在瓦亭與賊軍惡戰數場的麥澤明所部;而余者在緊急修筑擴建營盤以備后繼兵力進駐的同時,連夜厲兵秣馬,準備投入戰斗。
幽州軍的兵力少而精銳,而冀州軍的規模要龐大許多,因此這一批渡河的部隊中,至少有半數是冀州的部伍。冀州軍服從于冀州大將李惲,與幽州軍是盟友的關系,為了整合兩軍的指揮體系,很是費了陸遙一番工夫。這個過程中,雙方難免有些磕磕絆絆的事情。數次因為搶東西或者爭風吃醋之類的瑣事爭執,最后發展成了上百人參與的群架。
好在李惲和陸遙二人熟識多年了,交情又非比尋常;兩人也都清楚:大家都是刀頭舐血的漢子,并肩廝殺個幾場之后,自然就沒有隔閡。因此只要不是鬧得太過出格,總能及時安撫穩定下來。總體來看,兩軍之間的協調合作始終比較順利。
但小的抱怨和懷疑總是難免,在白馬壘以東二十余里,正率領本部擔負巡邏警哨任務的百人將葉云崢,便是個對幽州軍有幾分抵觸情緒的人。
葉云崢是北地流民出身,身材高大壯碩,相貌堂堂,須髯甚美。在普遍因為營養不良而瘦小的流民當中,他算是難得的異類。李惲兩年前協助丁紹擴編冀州軍與汲桑石勒抗衡的時候,他被選入軍中,并且表現出眾,很快積功升到了百人將的位置。百人將的地位不算很高,但冀州軍中提拔如此之快的人寥寥無幾,足見他頗受李惲的看重。
他所屬的部隊原本駐扎在河間國的武垣城。那處乃漢時鉤弋夫人降生之地,素稱地靈人杰。漢末曹公北征烏桓時,曾動用上萬民夫鑿渠引滹沱河水,同時修筑武垣新城。,所以城池的建筑規制頗顯用心。葉云崢在那段駐扎的時候,和當地的父老往來也很愉快。
葉云崢骨子里不喜歡奔波的生活,也不喜歡廝殺征戰,對于這條顛沛流離了一輩子的漢子來說,武垣城簡直是夢想中才會出現的安樂窩。沒想到后來冀州羯賊暴起、禍亂突熾,高陽、河間這些處在兩軍拉鋸的郡國,人丁百姓苦不堪言。相比而言,倒是突然崛起于幽州的那位平北將軍勢力雄厚,能夠保境安民。于是百姓大批背井離鄉流亡幽州,至少也遷居到更靠近幽州轄地的居所才能放心。隨軍轉戰數月之后,才聽說武垣城已成了雜草蔓生的空城。于是葉云崢的夢想中的安樂窩就此落空,他依然還是那個只能四處奔忙作戰、不知會死在哪里的苦命軍人。
百姓趨利避害乃是本能,這些年來大晉天下荒廢的城池也不止武垣一座。這情形更是緣于賊寇肆行無忌,不關幽州軍的事。可葉云崢看著那些幽州人就是不舒服,總覺得自家白白地浴血苦戰,結果反是外人得了好處。縱使在幽冀軍馬聯合行動以后,他對幽州軍仍然敬而遠之。這兩天主動請命在外巡邏,也是為了圖個身前清靜。
但在軍營以外的所見,只會讓他更加不快。
白馬以東不遠,就是濮陽。由于中原賊寇們奇怪地放松了對這一片的包圍,因此葉云崢的巡邏路線一直延伸到了濮陽城下。這座城池歷盡天災的洗劫,百姓們幾乎已經死傷殆盡。葉云崢昨日來濮陽時估算過,曾經農商繁盛的兗州重鎮,如今冷清得連小城武垣都不如,只剩下三五百名老弱病殘在毀棄的建筑之間掙命。倒是一路上縱馬所經的道路邊,時常可以看到饑寒交迫的乞丐流民在路邊蜷縮著。幾場雨水潑灑下來,他們當中的一部分還能顫抖著茍延殘喘,還有的只隔了一天,就已變成了沒有生命的尸體,任憑豺狗和烏鴉撕咬啄食。
葉云崢面無表情地催馬越過這些流民,心中有幾分慶幸,更多的是悲憫和焦躁。比起與這些流民為伍,能夠成為軍人已經很好了,畢竟軍人的手里握著刀槍,能夠為自己的命運而戰斗。流民們甚至連這點權利也沒有,他們的世界毫無光明,充斥其間的只有家破人亡,只有恐懼、痛苦和絕望。
想到這里,怒火忽然在胸中燃起,卻無法發泄。一股沖動使他突然從箭袋里抽出一支長箭,張弓便射。
這一箭的目標,是條正在十余步開外的草叢里奔走的小獸。騎隊出外,順便獵取些飛禽走獸是常事,葉云崢的箭術了得,弓弦一響,例不落空,部屬們也樂得借機改善下伙食。眼看著首領箭出如風,倒有好幾名騎兵已經順口叫嚷起來:“葉大哥,好箭術!”
“好個屁!”
下個瞬間,葉云崢怒罵著,用力勒馬扭頭去看。
本來例不落空的長箭,這一次偏偏落空了。箭頭深深地扎進了一根粗大橫木,翎尾劇烈晃動著,發出嗡嗡的聲響。一條黃犬繞著長箭小跑一圈,向葉云崢呲了呲牙,隨即昂首挺胸,驕傲地繼續前進。
剛才就是這條黃犬輕而易舉地避過了自己咫尺射出的箭矢……那動作快的,簡直像閃電一般!
葉云崢揉了揉眼睛,再看。沒錯,那真不是什么野生小獸,就是條毛色鮮亮、頸下系了個水囊的黃犬。
“黃耳!過來!”稍遠處陰暗的樹叢里,有人喚了聲。
那黃犬極有靈性,立即搖著尾巴向那里跑去。
葉云崢悻悻地撥馬向前,俯身拔箭在手,猶豫著是不是該維護自己的臉面再來一次……非把這條黃毛畜生射死不可。
那樹叢中人卻慢慢起身,攔在了黃犬之前。
葉云崢看得分明,這人身上的袍服襤褸破損,雙腳裸露,顯是長途跋涉所致。他臉上全是污垢,看不清面貌,也估不出年齡,但雙眼炯炯有神,目光又坦然而有威儀,一望而知絕非尋常庸碌之輩。
“閣下是什么人?要往哪里去?”既見此人不凡,葉云崢將箭矢插回箭袋,收起角弓示意并無惡意,同時喝問道。
樹叢中人尚未回答,旁邊馬蹄聲響,原來是其余的騎士們包抄上來。一名騎兵掄起馬鞭往那人身前揮打:“看什么看!放老實點!”
鞭梢帶著勁風,以毫厘之差劃過那人面前,那人卻面色如常,并不緊張。他略抬眼,仔細打量了一番身邊的騎兵們,才淡淡道:“看衣甲形貌,各位應當不是羯賊,是官兵。好的很,好得很。吾乃國子祭酒陸俊陸道彥是也,現奉使命在身,欲往白馬去見平北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