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伶和程儀兩個人被安排住在蘇府的后宅,據說是原來那個官員家小姐的閨房。因為房間比較多,所以歌伶和程儀一人住了一間。據歌伶說,程儀自從進了汝寧城之后,就一直臉色陰沉。到了房間之后,更是一下子就關上門,然后就再也沒有出來。
吃中午飯的時候,歌伶去喊了程儀一句,結果沒有得到回音。歌伶與程儀也才認識幾天,不算太熟悉,所以不敢再叫。現在快到吃晚飯時候了,歌伶又去叫程儀,發現程儀的門依然沒開。歌伶生怕程儀出什么事,便扒著門縫往里看,結果發現程儀趴在床上,肩膀聳動,明顯是在哭泣的樣子。
“你怎么還會扒門縫啊?”蘇昊貶損道。
歌伶反駁道:“又不是人家想扒門縫,人家就是擔心程姐姐出什么事情嘛。人家如果不扒門縫,怎么會知道她哭了一天呢?”
“這個巫婆,哭什么?”蘇昊嘀咕道。
在蘇昊的印象中,好像沒怎么見過程儀哭。這丫頭從來都是從容淡定,在他面前總裝出一副大家閨秀的范兒。不過,這一次他叫程儀與他一道進城,好像程儀是很不樂意,但又拗不過,只好服從。莫非她就是因為這事而哭了一天?這也太玻璃心了吧?
遇到這種兒女之事,李贄肯定不會介入,蘇昊由歌伶帶領,來到了后宅女眷住的小院子。歌伶指了指其中一個房間,說道:“程姐姐就住這個屋。”
蘇昊走到屋門口,側耳聽了聽,屋里果然有壓抑著的哭泣聲,雖然是用被單之類的東西堵住了嘴,但蘇昊能夠聽出,程儀應當是哭得十分傷心。
“程儀,程儀,開開門。我是蘇昊。”蘇昊拍了拍門。
屋里的哭聲滯了一下,但沒有回答。
“你怎么啦?”蘇昊又問道。
“蘇大人,我沒事……”屋里的人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回答道,聲音里還帶著幾分抽泣。
“開開門吧,有什么事說出來就好了。”蘇昊道。
“不用,謝謝蘇大人。”程儀答道,說完這些。她似乎又忍不住了,再次抱著被子捂住嘴,嚎哭起來。
“不對,我得進去看看。”蘇昊越想越不對勁,程儀從來不會這樣表現的,事有反常必為妖。到底是什么事情讓程儀如何傷心呢?
想到此,蘇昊也不再跟屋里的程儀說什么了,他稍稍退后兩步,然后猛地向前沖去,用肩膀在門一頂,脆弱的門閂抨地一聲就被他撞飛了,房門驟然洞開。
“你怎么這么粗魯!”歌伶瞪了蘇昊一眼。
蘇昊沒有理會歌伶。他沖進屋里,來到程儀的床前。
程儀聽到門被撞開的聲音,便坐了起來。見蘇昊沖進去,她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兩步,靠在墻角,手里還抱著一條床單。她的臉上滿是淚痕,眼睛都已經哭腫了,看起來楚楚可憐。
“程儀。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蘇昊站在離程儀一步遠的地方,擺著雙手安慰著程儀,“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所以才出此下策,你為什么這么難過,能說出來給我聽聽嗎?”
程儀張口欲說什么。不料眼淚又掉下來了,她連忙用床單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同時拼命地搖著頭。意思是此事與蘇昊無關。
蘇昊道:“對不起,我知道你想和袁雅梅她們一起住到兵營里去,可是歌伶一個女孩子住在我這后宅,也不方便,所以我才讓你過來陪她。如果這事讓你不高興了,我道歉。”
程儀繼續搖頭,接著流眼淚,看起來還有愈演愈烈之勢。
“這個……我知道你個性很強,不愿意別人影響你。你如果實在不愿意住在這里,我這就安排人送你出城去營房,你看如何?”蘇昊又說道,對于這種什么話都不說的女孩,蘇昊真覺得頭疼。
“不是……”程儀好不容易吐出兩個字。
“那是為什么啊?你總得讓我明白吧?”蘇昊真的納悶了。
“因為……因為……”程儀說了兩個因為,突然淚如雨下,嚎啕大哭起來,“因為……這處宅子,就是我家!”
“這是你家!”
蘇昊和歌伶都驚呆了,他們猜遍了所有的可能性,卻偏偏沒有想到這一點,也永遠都不可能想到這一點。
也許是把心里憋著的話說出來了,程儀的情緒松動了一些。她在床沿上坐下來,一邊輕輕抽泣著,一邊向蘇昊和歌伶講起了她的故事:
“我爹叫程文遂,10年前,他就是汝寧府的通判,我們一家人,就坐在這座宅子里,這個房間……就是當年我住的房間。我爹為官清廉,一心只想著為百姓做事,每日都在外面奔忙。他難得回來的時候,就會帶著我和小棟在這院子里玩,還會教我和小棟念書。
我爹在辦案子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汝寧府有官員與豪強地主勾結,合伙坑害百姓。我記得,我當時聽爹爹和娘私下里說話,說這些人先是誘良家子弟賭博,等他們賭輸了,就給他們放高利貸。等他們還不起高利貸的時候,債主就去占他們的房子和田地,再作價賣給豪強地主,這些沒有了田地的農人,或者是被迫流離失所,或者就只能賣身為奴,成為豪強家的奴仆。
在這期間,也有人向官府舉報,但官府的人本來就是和那些人一伙的,這些狀子到了官府手里,都會被壓下來,直到告狀的人家破人亡,這個案子也就自然而然地銷了。
我爹知道了這事之后,就開始著手查辦。可是,他孤掌難鳴,哪里是這些人的對手。最后,我爹沒有能夠把這些人繩之以法,反而被人栽贓,被罷了官職,只能黯然回鄉。
這些惡人,并沒有因為我爹爹被罷了官就罷手,他們買通了強人,在我們回鄉的路上,攔路劫殺。我爹爹和我娘都死于非命,我趁亂帶著小棟逃了出來。因為告狀無門,又擔心仇家繼續追殺,所以就躲避到了豐城,直到后來遇到蘇大人你……”
“原來是這樣……程姐姐,你怎么不早說呢?”歌伶聽著程儀的敘述,早已淚眼漣漣。她拉著程儀的手,似乎想用這種方法來安慰程儀。
程儀搖搖頭道:“這事都已經過去10年了,我也不想讓這件事擾亂了蘇大人的正事。蘇大人讓我進城來的時候,我是近鄉情怯,又不想再見到這個傷心地,所以不肯進城。最后因為蘇大人堅持,我也不好推辭。可是……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給蘇大人安排的府第,竟然就是當年我自己的家。”
說到此,程儀忍不住又哭泣起來,歌伶一邊輕輕拍著她的背,一邊瞪了蘇昊一眼,說道:“你這狗官,為什么非要讓程姐姐重蹈她的傷心地!你的良心都被狗吃掉了嗎!”
“我說……你能不能講點道理?”蘇昊真是拿歌伶沒轍了,這丫頭也是十七八歲的人了,行事完全是我行我素,情緒化極其嚴重,簡直就像后世的太妹一般。
這幾天,李贄也向蘇昊透了點風,介紹了一下歌伶的背景。原來,歌伶的祖父是南京太醫院的一名御醫,地位頗高。歌伶自幼跟著祖父學醫,因為聰明伶俐,所以頗得了一些真傳,被她祖父視為能夠傳承自己衣缽的接班人。由于祖父的溺愛,歌伶越來越無拘無束,否則也不可能跑到湖廣去聽李贄講學,乃至后來跑出來試圖單槍匹馬地營救李贄。
“蘇大人,對不起,程儀真的不是故意要重提舊事的……”程儀哭夠了,抬起頭來,抱歉地對蘇昊說道。
蘇昊拍拍她的肩,說道:“程儀,如果你還拿我當朋友,那么有事就應當說出來,大家一起分擔。這個宅子既然讓你想起這么多傷心往事,要不你就別住在這里了,我安排人送你去城外的營地吧。”
“不必了。”程儀說道,“我哭過了,已經好多了。其實,回家的感覺也挺好的,看著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能夠想起過去那些好時光。”
“你能這樣想就太好了。”蘇昊道,他看到程儀的確是已經緩和過來了,也就放了心,“這樣吧,你是這里的主人,我們該怎么住,東西該怎么擺,都由你說了算,你就當這宅子的女主人,你看如何?”
“這……”程儀的臉一下子紅了,幸好她哭了這么久,原本臉色也有些紅,旁人一下子也看不出異樣。這宅子是汝寧府送給蘇昊住的,蘇昊讓程儀當女主人,這話怎么聽都覺得曖昧。
蘇昊卻是無知無覺,他絲毫也沒覺得自己是這里的主人,聽程儀說這原來是她家,蘇昊就更覺得這個宅子與自己無關了,權當是到程儀家來做客好了。
“走吧,我們吃飯去吧,你一天沒吃飯,餓壞了吧?”蘇昊說道,“既然你就是在汝寧長大的,那我們就到街上去吃,你給我們大家介紹一下汝寧的美食,如何?”
“程儀從命!”程儀站起身,對蘇昊盈盈一拜,說道。
“走吧,歌伶,別在這呆著了,讓程姑娘梳洗打扮一下。你去把你爺爺叫上,還有陳道長、你徐爺爺、周舉人,大家一起逛逛汝寧城去。”蘇昊哈哈笑著,支使著歌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