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娘,我今日來,是有話跟你說。”衛星峰知道兩個孩子都去學堂了,不在家里,所以跟丹娘打開天窗說亮話。
丹娘手里拿著針線,一邊飛針走線,一邊道:“有什么事,你說吧。”
“陛下委任我為檢校荊州刺史,不日就要上任了。”衛星峰眉飛色舞地道,很是激動,“檢校荊州刺史,你知道這是什么位置嗎?大齊八大刺史,個個都是世襲的封疆大吏啊!這么多年,只有士族門閥手里才有刺史的傳承,如今卻是落到我手里了!”
丹娘手中的針線頓了頓,抬頭看著衛星峰,淡淡地道:“那恭喜你了。你賣身這么多年,總算是有回報了。——上天倒也待你不薄。”
一句話把衛星峰噎得幾乎吐血……
過了好久,衛星峰才緩過勁來,從桌上抓起一個粗陶杯子,仰脖一飲而盡,惱道:“你非要說得那么難聽嗎?”
丹娘嗤笑一聲,拿針在頭發上刮了刮,繼續自己的針線活兒,一邊不緊不慢地道:“不是我說得難聽,是你做得難看,怪得了誰?”
衛星峰的臉色陰沉下來,本來想站起來一走了之,可是扭頭看見丹娘的側臉,狹長的丹鳳眼,小麥色的肌膚光滑細致,這些日子不用下田勞作,手上的硬繭少了許多,雖然還是有些粗糙,但是比剛到長安的時候,可是好多了。
衛星峰的心里很是難受,站起來在屋里走了幾圈。道:“你就算自己生氣,難道不為孩子著想?”說著,走到丹娘跟前,“丹娘,跟我去江陵,帶著兩個孩子,我把檢校荊州刺史的位置,以后傳給我們的大兒子。”
丹娘放下手里的針線,嘆息著搖頭道:“星峰,你不要說這種話了。你早已休了我。自己另娶了妻室。而且她也給你生了兒子。你的一切,都是從她那里來的,若是你沒有跟她成親,這樁天大的好事怎會落到你頭上?——做人要知足。你這樣做。把她們當做什么?又把我當做什么?”
衛星峰一時激動。彎腰抓著丹娘的肩膀,將她抱起來,低聲道:“丹娘……丹娘……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母子……可是我心里真的只有你。你放心,跟我去江陵,我會慢慢恢復你的原配位置,等時機成熟了,讓陛下做主,封我們的大兒子為世子,繼承刺史的位置。”
過了這么久,衛星峰還是第一次把丹娘抱到懷里。
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氣息襲來,讓丹娘怔住了。
她抬頭,看著衛星峰緊張的神情,激動的眼眸,仿佛又回到他們的少年時代,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她一心一意,等著他功成名就的一天。
可是她等來的,是一紙休書……
丹娘深吸一口氣,將衛星峰的胳膊推開,往后退了一步,搖搖頭,道:“不成的。你還是帶你的妻子去江陵,我和兩個孩兒可以回鄉去。過了這么久,你和她兒子都生了,他們一定不會再追究了。”因之前有人追殺丹娘和兩個孩子,衛星峰救了丹娘,就勸丹娘帶著孩子留在長安,在他眼皮底下,他才好護著他們。
丹娘被那些刺客嚇破了膽子,為了兩個孩子的安危,終于決定在長安住下,接受了衛星峰的安排。
可是現在衛星峰要去江陵做封疆大吏了,她就沒有必要再帶著兩個孩子在長安住下去。
丹娘的話,倒是提醒了衛星峰。
衛星峰的眉頭立刻皺起來,道:“你想錯了。”說著,扶著丹娘在旁邊坐下,對她說了陛下的話,末了,悄聲道:“你看,陛下其實是看重我是寒門庶族出身的身份,雖然崔家……在這件事上,是幫了我的忙,但是如果我完全扶不起來,他們也不會把女兒嫁給我。我跟他們,本來就是合作的關系。他們不是我的主子,我也不是他們的下人。再說陛下今日已經說了,把這個位置給我,是看在我是寒門庶族出身,甚至暗示我只帶千金公主去江陵。要知道,千金公主是不能生孩子的,這不明擺著跟我說,不想我把位置傳給崔家女兒生的兒子嗎?”
丹娘愣愣地看著衛星峰,有些不明白他說的話。
衛星峰笑著繼續道:“你其實是我的原配嫡妻,我們的大兒子,才是我的嫡長子。丹娘,帶著孩子跟我去江陵。等我在那里站穩腳跟,我就恢復你們母子的名份,到時候,不管是公主,還是崔氏女,都要給你斟茶送水,你就能揚眉吐氣了!”
丹娘這下子聽明白了,一時怒不可遏,啪地一聲打了衛星峰一個耳光,惱道:“你一個人鉆到富貴眼里也就罷了,居然盤算著把我們母子三人也拖下水去!——衛星峰我告訴你,你既然娶了人家,靠人家得了天大的好處,就不能忘恩負義!我不懂陛下那么說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們也是你的妻子,那孩子也是你的兒子,這種過河拆橋的事,你如何做得出來?!我當初真是瞎了眼,居然以為你是個好人!”丹娘啐了他一口,拿著大笤帚過來,將他掃地出門。
衛星峰沒法子,只好去找在學堂念書的兩個孩子,對他們吩咐道:“爹爹要出遠門做官去了,過一陣子,會派人來接你們一起過去。你們好好勸勸你們的娘,不要意氣用事。到了爹的任上,爹一定不會虧待你們。”
兩個孩子對衛星峰一片孺慕之情,忙點頭應了,回去勸丹娘不提。
柱國侯府,蕭士及聽見了衛星峰得封檢校荊州刺史的消息,在外院的書房拍案而起。怒道:“衛星峰?!——他憑什么?!連副將都沒有做過的人,居然要去做封疆大吏!”
蕭義忙將大門關上,低聲道:“侯爺,您別生氣,陛下的旨意已下,已經讓衛星峰趕緊去江陵上任去了。”意思是,您就是生氣也來不及了……
蕭士及頹然坐回書案后面的太師椅上,臉上的神情越發灰敗,整個人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
蕭義小心翼翼地勸道:“侯爺,不如回后院。跟夫人說一說?”
蕭士及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心頭的憤怒和憋屈。
自從他的檢校荊州刺史一職被罷免之后,這個職位一直空缺。永昌帝并沒有要授給別人的意思。
蕭士及的心里一直存了一絲僥幸。他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是最合適的人選。永昌帝還會把這個位置還給他的。畢竟江陵是他一下來的地盤,而且他的昆侖奴水軍,至今還駐扎在那里壓陣。
可是永昌帝卻終于打碎了他的幻想。
蕭士及悶悶不樂地來到后院。進到里屋,往杜恒霜旁邊的長榻上躺下來,用手蒙在額頭上,很是不忿地道:“……陛下剛剛把檢校荊州刺史的位置授給了衛星峰!”說著,忿忿不平地用拳頭捶了捶長榻。
杜恒霜正在案桌后面看賬本,聞言抬起頭,淡淡地道:“這不奇怪,陛下倒是挑了一個大家都滿意的人。”
“他有什么好?!”蕭士及很是不解地看著杜恒霜,“居然連你也覺得他不錯?你別忘了,他為了攀龍附鳳,連自己的原配嫡妻和嫡子女都敢一筆抹殺,這樣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男人,你居然說他不錯?!”
杜恒霜笑了笑,低頭拿著筆在賬本上畫著勾,道:“這是他的私事,跟我無關。況且,連他的原配嫡妻丹娘都不想跟他計較,你我都是外人,又何必這樣義憤填膺呢?大家半斤八兩,大哥別笑話二哥而已……”
蕭士及沒有聽出來杜恒霜話語中的譏諷,仰臂抱著頭,惱道:“衛星峰在軍事上資質平平,讓他去打江陵,打十年也未必拿得下!”
杜恒霜嘆口氣,搖搖頭,道:“士及,你還不明白?——他是去治江陵,不是去打江陵。這完全是兩碼事。”
蕭士及慢慢靜了下來,凝神看著杜恒霜,“那又怎樣?沒有我辛辛苦苦把江陵打下來,他到那里去治江陵?”
“你要這樣鉆牛角尖,那我就沒話說了。”杜恒霜淡淡地道,低頭繼續看賬本。
蕭士及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地挪了一會兒,心里的憋屈之意還是不能散去,恨恨地道:“我馬上寫信,讓我的昆侖奴水軍回來。留在那里,不過是繼續為人做嫁衣裳!”
杜恒霜啪地一聲闔上賬本,瞪著蕭士及道:“你居然把昆侖奴水軍留在了江陵?!”
“……依附蕭銑的人不少,我們只拿下蕭銑,別的人,不一定是心甘情愿臣服大齊。若不是昆侖奴水軍在那里駐扎,江陵怎么可能一直這么平靜?!如果那些人犯上作亂,受苦的還是那些無辜的老百姓。”蕭士及對杜恒霜解釋他為什么要把昆侖奴水軍留在江陵。
杜恒霜用胳膊撐著頭,定定地看著蕭士及。
這一次,她發現自己也不了解他了。
這個人,跟她從小心里的那個人,明明是同一個人,但是仔細琢磨來,又已經發生了很多的變化,出現很大的不同。
她也弄不清,自己曾經傾心喜愛過的那個人,到底是誰了……
“……只要我的昆侖奴水軍一調回來,江陵的城防必定不會那樣太平了。衛星峰,就看他的能耐吧!”蕭士及冷笑一聲,又躺了回去,“陛下一定會后悔他派錯了人!”
杜恒霜嗔了蕭士及一眼,道:“你別說氣話了。其實衛星峰,確實是一個非常不錯的人選,至少比你合適多了。”
蕭士及忍不住瞪著杜恒霜。
“你瞪我我也要說。”杜恒霜忍不住瞪回去,要比誰的眼睛大嗎?——誰怕誰!
“這個位置,陛下的意圖很明顯,是要給寒門庶族出身的人,不能再讓士族把持這樣重要的位置。你知道,衛星峰和我們一樣,都是寒門庶族出身的良家子。其次,他又是清河崔家的女婿,讓他出任這個職位,又能讓士族門閥滿意。第三,他也是陛下的女婿。對陛下來說,他比你更是自己人。讓他去江陵,真是皆大歡喜。”說著,杜恒霜看了看蕭士及越來越黑沉的臉色,掩袖笑道:“當然,有人歡喜有人愁。他們滿意了,我們的柱國侯氣炸了肺!”
聽著杜恒霜久違的調侃語氣,蕭士及滿心的苦悶突然煙消云散,他愣愣地看著杜恒霜一臉俏皮的笑容,心里像是被人用重錘重重擊打過一樣,心里又酸又軟,還有些悶悶的鈍痛。
杜恒霜看見蕭士及的神情,忙收了笑容,咳嗽一聲,總結道:“所以,你也別忿忿不平了。對陛下來說,你只有打仗的本事。就算沒有穆侯府的事,你這個刺史位置也是坐不穩的。就算你想坐穩,別的人也容不得你坐穩。朝堂之爭,只靠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甚至靠著陛下也是不可靠的。士族門閥綿延千年,自有他們的底蘊。我們既然選擇做了陛下的棋子,也要有做棄子的自覺。”
這句話,蕭士及聽懂了。
有時候,能被人利用,也是因為有被利用的價值。
最怕是別人連利用都不肯了,而他手里什么倚仗都沒有,自然就被人劃拉到最低層。
杜恒霜看完賬本,就拿著去外屋跟知數和知釵交代事情,留蕭士及一個人在屋里仔細回味。
蕭士及想了很久。他發現,他把陛下、太子,還有毅親王、士族門閥這些人,看得實在太高了。其實說到底,不管是朝廷,還是黑道,都是利益之爭,誰也不比誰高貴多少。而他可以倚仗的東西,在錯綜復雜的利益面前,真的是不堪一擊……
沒過幾天,衛星峰一個妻室都沒有帶,只帶著一批幕僚隨從和一隊軍士,離開長安,往江陵上任去了。
衛星峰他們剛走,永昌帝就又派內侍來到柱國侯府傳旨。
這一次,永昌帝的旨意,是要褫奪杜恒霜的誥命夫人的身份。因她在新太子妃冊封大典上“失禮罔上”,為了維護太子殿下的尊嚴,必須要嚴懲這種不敬太子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