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士及一聽到這道旨意就跳了起來,差一點就要抓住傳旨內侍的脖領子責問他了。
杜恒霜還好來得及及時拽住蕭士及的胳膊,對那嚇得面如土色的傳旨內侍笑著道:“多謝這位大人傳旨。”說著,又叫知數,“把我的封冊拿出來,給大人帶回去,再派人送大人出龗去。”
知數會意,去后面的箱籠里將杜恒霜的誥命夫人的封冊取出來,交回給內侍,順勢偷偷將一個裝著銀子的荷包塞到那內侍手里。
那內侍臉上只有一個“囧”字……
他怎么也沒想到,這趟差事,還能讓他發道小財。果然宮里人說柱國侯夫人大方,不是瞎說的。
他是來傳旨褫奪柱國侯夫人誥命夫人封號的,宮里誰也不愿來做這得罪人的差事,結果他是最沒用的一個,百般推脫不得,只好硬著頭皮過來了。
結果這柱國侯夫人居然一點都沒有怪他,還給他一包銀子。
傳旨內侍心里很是不滋味兒,走的時候,悄悄對知數道:“你是服侍柱國侯夫人的?”
知數笑著道:“我是我們夫人的大丫鬟,跟著夫人嫁過來的。”
那內侍點點頭,低聲道:“你回去安慰你家夫人,讓她別氣著了。陛龗下也是一時之氣,為了太子的面子而已,過一陣子,一定會找個由頭將這個誥命夫人還給你家夫人的。再說,”那內侍往四周看了看。聲音越發低了,“宮里還有德妃娘娘照應呢,必會逢兇化吉、遇難成祥的。”
知數眼睛眨了眨,笑著道:“多謝大人吉言。”說著,送了那內侍出二門。
此時正房的內室里,蕭士及滿臉漲得通紅,一拳砸在案桌上,將上好龗的紅木案桌硬是砸得凹下一個坑。
杜恒霜有些心疼地撫了撫那案桌上的凹痕,嗔道:“你發脾氣歸發脾氣,可是跟這些桌子椅子較什么勁兒?”
蕭士及看見杜恒霜笑著安慰他的樣子。只覺得無地自容。一把抱住杜恒霜,將腦袋擱在她的肩頸處,滿心的憤懣無處宣泄,聲音哽咽起來。“霜兒。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你的誥命不會褫奪……”
到了這個時候,蕭士及才真正痛悔不已。
無論是當初凱旋回京。所有人都有封賞就他沒有,還是他的檢校荊州刺史被奪去的時候,他都只有憤怒,沒有別的感覺。他只覺得所有人都對不起他,他立下那么大的功勞,卻被人算計得一干二凈,有的沒的都算在他頭上,簡直是不知所謂!
只有到了杜恒霜的誥命被褫奪的時候,他才被真正觸動。
他知龗道,杜恒霜的誥命,因他而得,也因他而被奪。
說什么對太子不敬,也不想想,杜恒霜之所以對太子不敬,也不過是為他鳴不平而已……
若不是那些人看他不順眼,怎會連杜恒霜都受牽連?
他緊緊地將頭壓在杜恒霜的細長玉白的頸項處,滿心地惶然。他想起來,當初他拼了命的要出人頭地,就是為了霜兒,為了她不用再向別人低頭,為了沒人敢再打她的主意,為了能夠有足夠的力龗量,將她如同稀世珍寶一樣,永遠藏在深閨……
可是,這一路行來,他都做了些什么呢?
杜恒霜被蕭士及抱得有些不舒服,道:“你先放開我,我的腳疼……”
蕭士及忙放開杜恒霜,抱著她放到南窗下的長榻上,將她右腿抬起來放到自己的腿上,用手去揉她的腳踝處,一邊恨恨地道:“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不能讓陛龗下這樣對待你。我去求太子……”
杜恒霜笑了笑,道:“你去求太子?你不知龗道這就是太子的意思嗎?”末了,又輕描淡寫地道:“不過是個誥命而已,我不稀罕。”
“可我稀罕。”蕭士及抬頭,正色看著杜恒霜,滿臉都是說不出來的傷痛和悔恨,“對我來說,你的誥命很重要。若是他們不將你的誥命還給你……”蕭士及急急地道,卻不知龗道該怎樣接下去。
對于蕭士及來說,杜恒霜的誥命,不僅僅是一個身份,更重要的,是代表著他奮斗的目標。雖然他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似乎早已經忘了他的目標到底是什么……
但是陛龗下這一次褫奪杜恒霜的誥命夫人,才如同警鐘一樣,在蕭士及面前重重敲響,驅散了在他眼前越來越厚的功名利祿的云霧。讓他看見,當初他的初心,跟他現在的用意,到底偏離了多遠。
蕭士及有一剎那的茫然。
“若是他們不還,你又怎樣?”杜恒霜打斷他的思緒,淡淡問道。
“不還?”蕭士及下意識道:“怎么會不還?我去求太子,他一定會還的。”頓了頓,又道:“他一向看重我,況且他將我的軍功給了南寧親王,他本來就欠我的……”
“你住口!”杜恒霜聽了蕭士及的話,連忙厲聲阻止他,“士及,你怎能這樣想?!他是太子,他何時欠你的?你若是真這樣想,罷了,你還是辭官吧,我真怕你把全家人的性命都搭進去!”
蕭士及被杜恒霜說得全身一震,剛才的滿腔義憤頓時如同泄了氣的蹴鞠,慢慢軟塌下去。他看著杜恒霜淡然的面容,心里的慌亂越來越甚。
如果杜恒霜這時候大哭大鬧,跟他吵,跟他跳腳,用刀指著他,逼他去宮里求陛龗下把她的誥命夫人要回來,他恐怕還好受些。
可是杜恒霜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淡淡地看著他,面容無悲無喜,還帶著幾分憐憫,讓他慌亂的同時又覺得不適、不喜、不堪。
“霜兒,你要信我。我現在就去見太子……不,我去見毅親王,他……”蕭士及下了決心。什么內奸,什么臥底,他都管不了了,如果他連自己老婆的誥命都保不住,他做這些事還有什么意義呢?
杜恒霜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許他繼續往下說。
“……你夠了!到現在這個地步,你說要放棄?你知不知龗道,下一步。很可能就是毅親王對你發難。你要怎樣?!是不是當面拆穿他?!你是在江陵見水太多,整個腦子都進了水嗎?”杜恒霜忍不住低聲責備蕭士及。
蕭士及深吸一口氣,頹然低了頭。
杜恒霜把手拿開,往旁邊坐了坐。撇了撇嘴。道:“不過是一個誥命夫人。也值得你這樣失態?”她真沒想到,蕭士及這樣看重誥命夫人這回事。對她來說,這個誥命夫人。本來就是她不想要了。就連宮里的尹德妃,她都叮囑過她,不要插手,不然太子和南寧親王齊孝恭的目的,可沒那么容易達到……
要得到一樣東西,不容易。但是要失去一樣東西,卻是容易得很。
蕭士及低著頭,沒有說話。
“你們和他們,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想想你都付出了多少,才走到這一步。如果你不能忍,也不要壞別人的事,趕緊辭官得好。如果你還想做下去,就好生忍著。”杜恒霜低聲說道。如果她沒有猜錯,她一走,毅親王就會借機發難,趁機踩蕭士及幾腳,好讓太子消除對蕭士及的懷疑。
不過蕭士及這個樣子,實在不適合做臥底。
杜恒霜尋思著,要找個機會,跟毅親王妃說一說這事。蕭士及最合適的用處,應該是化明為暗,成為毅親王的奇兵。非要他待在太子身邊,而且還要太子對他委以重任,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再說,杜恒霜實在不想蕭士及跟太子那邊有什么瓜葛了。
那個以前的太子妃雖然被廢了,卻一直被太子藏在他自己的寢宮里,也不知在搞什么鬼……
誰知龗道她會不會再東山再起?
“好了,今兒不說這事了。”杜恒霜站起來,“我要去廚房看看今日的菜肴,平哥兒早上說要吃紅燒獅子頭,廚娘做的有些太咸了,我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說著,已經走了出龗去。
蕭士及看著杜恒霜的背影,在屋里也待不下去了,終于下定決心,要進宮一趟,求見永昌帝。
宮里的太極殿外,蕭士及站在那里,候了一下午,都沒有見到陛龗下。
后來還是那曾經去柱國侯府傳旨褫奪杜恒霜誥命的內侍悄悄走來,讓蕭士及回去,說陛龗下心情不好,不要再給他們府上惹麻煩……
蕭士及這才沒有法子,悻悻地打道回府。
他離開皇宮的時候,天色已經快黑了。
永昌七年五月的長安,傍晚時分正是最美麗、最悠閑的時候。
他一個人騎著馬在朱雀大街上慢慢走著,只覺得四顧茫然。
自從他從江陵凱旋回來,打擊就一個接一個,將他一下子從成功的巔峰扔下失敗的谷底,他的意志就算再強悍,也有些受不住了。
畢竟不管是誰,在從最得意,到最失意的過渡只有一天的時候,都會受不了的。
這一刻,蕭士及只想喝酒,把自己灌醉,他就不用面對這些紛繁復雜的局面。
從馬上下來,蕭士及隨便尋了一個酒家,將韁繩扔給店小二,自己進去要了一碟鹵牛肉,一壺店家自釀的燒酒,還有一只剛做好龗的燒雞,一小碟蘑菇、臘肉和土豆做的沾醬,就著大餅慢慢吃起來。
他坐在靠近店門旁邊的地方,一邊吃,一邊漫不經心地看著門外的街景。
剛出爐的燒雞香氣撲鼻,吸引了不少從店門旁邊走過的行人,都紛紛探頭進來,看看是什么東西這樣濃香撲鼻。
待看見是一只剛烤好龗的燒雞,付得起錢的人就走進來,讓小二給包一只帶回去,跟一家大小分享。
小店的生意一時忙碌起來。
蕭士及久久看著這番熱火朝天的景象,竟是微微笑了起來。
這里是三教九流匯集的地方,是長安城最不起眼的南城,卻讓他覺得熟悉,覺得舒服,像是賓至如歸。
原來自己努力了這么多年,骨子里,還是當初那個在街頭跟人搏命,只為了回家能帶一只燒雞回去的少年……
哧溜!
蕭士及突然聽見前面傳來一聲大大的吸口水的聲音。
他抬起頭,看見是一個乞丐,披著一張臟兮兮的草席,頭發亂成一頭亂草,臉上更是黑乎乎的,只看得見兩只眼睛,餓得發出綠光,正看著他面前的燒雞,大口大口咽著口水,恨不得撲上來搶了就走。
“餓……能不能給點兒吃的?”那乞丐出聲懇求,從門旁邊爬過來,仰頭問道。
“喂!出龗去!你出龗去!跟你說多少次了,這里不是你進來的地方!”在門口彎腰諂笑接待客人的小二突然兇神惡煞地喝叫,一邊伸出腳,往那正在向蕭士及乞食的乞丐踹去。
那乞丐忙退了回去,蹲在墻邊,用手抱著頭,被那小二拳打腳踢。
路邊一個好心的老者勸道:“小二,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那小二沒好氣地沖那乞丐“呸”了一口,回頭對那勸架的老者道:“這位大爺,您不曉得。這家伙有手有腳,卻不肯好好去做工,只成日在街上討飯。再說,我們是開門做生意的,又不是開善堂的。他成日在這里混著,我們怎么做生意?!”
那老者搖搖頭,道:“小二說得也不錯。”說著,又勸那乞丐,“我說你啊,也不要成天討飯了。看你也是個手腳齊全的男人,為何要做乞丐?去大戶人家做個仆從,至少也不會落到這幅地步吧?”
那乞丐怔怔地聽著,過了許久,將身上的草席緊了緊,從地上站起來,扶著墻根往前面去了。
原來是個身材長大的漢子,比那小二還要高一個頭。
小二瞠目結舌,道:“原來這家伙這么高啊!——老是看他不是在磕頭,就是在地上爬,卻是白長了那么大的個子!”一邊說,一邊搖頭,然后又去招攬客人。
蕭士及皺眉看著那乞丐的背影,還有剛才聽見那乞丐說話的聲音,總覺得有幾分熟悉,但是到底是誰,他卻想不起來了。
左右不過是個乞丐。
蕭士及搖搖頭,不想再想了,酒足飯飽,叫酒家結了賬,想了想,又讓他們包了一只燒雞,打算帶回去跟杜恒霜,還有幾個孩子分享。
正要拎著燒雞走出龗去,突然聽見一個驚喜的聲音。
“蕭大哥,是你嗎?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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