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很快就將曹玦明的提議告訴了劉謝。劉謝猶豫了一下,咬咬牙,答應了。
他拿出二十兩銀子,連同青云的十兩,湊成一份,帶著曹玦明與青云一起去了縣衙,以自己的名義買下了后街街口那座三進的舊宅子,連同里面原有的家具,花了不到三百兩,實在是便宜得緊。房契到手的時候,他就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做得最劃算的交易了。不過他將房契交給了曹玦明,沒有占對方便宜的意思,反而用自己的錢又買了二十來件舊家具。這些家具以后還可以跟著他搬進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現在暫時租用給曹玦明,租錢抵房錢。
曹玦明沒有反對,只是默默收好了房契,但心里卻有些微的不舒服。買那二十來件家具的錢,還有青云的一份呢,劉謝和青云好象無意中把他當成了外人,他們倆反而成了一家。曹玦明忍住心頭淡淡的酸楚,多看了青云幾眼。
青云對他的想法一無所知,只是特地將所有要賣的東西挑揀了一遍,算了算荷包里剩下的錢,考慮半天,又買了幾件小東西,都是些損壞了的小椅子、小杌子、炕幾或是小柜子之類的,做工不算太好,但木料都是上等貨色,損壞得不嚴重,價錢卻極便宜。她尋思著回去以后將木料拆開來,改做些小匣子什么的,托尤木匠寄賣,應該能凈賺幾兩銀子。
不過,當她帶著雇來的流民將所有家具擺設都送進新買的宅子以后,才發現曹玦明花錢將一些她有興趣卻因囊中羞澀而放棄的物件買了回來,送進后院里,那是說好了要給她住的地方。
她連忙對曹玦明說:“曹大哥不用破費了,這些東西雖然不錯,但我也不是一定要買。”那什么花梨木的妝盒、紫竹的臂擱、巴掌大小的紫銅香熏爐、象牙筆桿兒、水晶磨的單眼鏡片兒,還有幾個做工很是精致的小匣子,上頭螺鈿雕花一應俱全,若是她手頭寬裕,買來玩玩也沒什么,但現在哪里有那心思?
曹玦明卻只是笑說:“不過是些小玩意兒,你既然喜歡,就盡管拿去,哥哥送你的東西,可不能拒絕,否則就是因為先前的事生我的氣,至今還未消氣了。”
青云啞然,但還是很堅持地說:“我真用不著這些,其實我本來是見這些東西材質不錯,又是上點兒檔次的文房用品,打算買幾件回來讓人修好了轉手賣出去,或是留著以后給干爹送禮的。你花了錢,我就只能將東西留下了。不如……等我修好了,你過來挑,喜歡哪樣兒就拿回去,剩下的我按市價買下來?”
曹玦明神色有些淡淡的:“可見妹妹是真的惱我了。我們三人即將住在同一屋檐下,就象是一家人一般,何必分得這樣清楚?”
青云見他臉色不好看,想想還是不要太惹他生氣了,才不甘不愿地認了軟:“好吧……我就暫時收下來。那以后我要是送你什么東西,你也不許拒絕!”
曹玦明臉上重新露出笑意:“好,妹妹的心意我自然不會拒絕。這些都是小玩意兒罷了,妹妹只管拿去把玩,若我想要了,再問你討就是。”
曹玦明可不僅僅是在小玩意兒上討青云的歡喜,他還做了許多事。
首先,高大娘本來是不打算離開自己家的,但經他好說歹說,分析來分析去,終于由原本的不甘不愿斷然拒絕,變成高高興興地打包行李準備搬家了。房子也在曹玦明的介紹下很順利地出租給了一對外地來的商人小夫妻,他們言談舉止都很文雅,跟縣衙里一個司吏是遠房親戚,身家清白,而且帶了一個小丫頭和一個老車夫,住一個院子正正好,馬上就付了三個月的租錢。高大娘只是搬到離家不足百步的地方,仍舊生活在熟悉的環境里,每天都能去看自己的房子,手頭還添了一筆錢,心情很是舒暢。
接著,曹玦明又請了馬二叔、尤金寶等人修整宅子。這部分倒是沒什么難的,青云要住的第三進院子,因為曾經是那名書吏老父母的住處,官差抄家時,只著重搜了老人的房間,其他下人住的屋子則是草草了事,因此這一進院子,除了正房凌亂些以外,其他房間只要略加打掃就能住了。青云腦子里對正房廂房之別看得不重,見高大娘的新租客催得急,便馬上收拾了一下兩間廂房,和高大娘一起打包行李住了進去。
前頭兩進院子,尤其是第二進的正院,有不少門窗損壞,屋頂也破了洞,漏了雨,庭院中雜草叢生,樹也枯死了。這里從前是那名書吏的住處,還有庫房什么的,收藏了許多書信財物,官兵們查抄時就粗魯了些,需要好生整修一番才能再住人。而前院原是客廳和下人房,只需換換門窗家具,打掃一下就行了。劉謝與曹玦明商量過后,決定等房子修好了,前者占據第二進,另從東側的青云巷開個小角門出入,而曹玦明則因為可能會有病人夜里上門求診,所以占了前院,過幾日那邊租期滿了,就搬過來。
最后反而是劉謝,因為要忙于公務,房子又要花時間修繕,庭院里的花草樹木也要重新栽種,恐怕要等到秋后才能入住了。他還來不及為此表達一下惋惜之情,就被周康派去底下各鄉各莊催糧。
曹玦明每日都要去醫館,早出晚歸,高大娘年紀大了,又要幫著料理家務,因此監工的大任就落到了青云頭上。她每日跑到前頭院子里查看工程進度,詢問修整過程中有可能遇到的問題,按日付薪水,安排工匠們的伙食,還要時不時向曹玦明詢問他對于自己房間裝修的要求,一天下來,倒是比平日忙多了。
曹玦明與她多了不少交談的時間,相處越發融洽。他心疼“表妹”每日辛苦,特地跟馬老二商量了,讓馬二嬸過來給工匠們做飯,飯菜錢由他出,只要眾人能吃飽吃好,有多余的錢就歸馬二嬸了,另有一日十文錢的辛苦費。馬老二想著自家老婆在家也一樣要做飯,多做幾個人又有什么要緊?從前在同福客棧里也不是沒做過,還能掙不少錢,立刻就答應了下來。從此馬二嬸每日送了飯菜過來,大大減輕了青云的負擔,她松了一口氣之余,心里對曹玦明很是感激,對前院的一應修整布置工作就更加上心了。
過了幾日,劉謝匆匆從東邊幾個莊子回來,只在縣衙歇了一晚上,交了一包東西給青云收好,第二天又往南邊去了。青云替他將那包袱里的銀錢清點好,其他物件也分別收好了,就跑到前院來。
曹玦明的院子已經整修完畢,她十分用心地將一些好的舊家具擦拭干凈了,擺進房中,還將離大門口不遠的一間屋子布置成診斷室的模樣,其他書房、藥材儲存間、廚房以及半夏、麥冬二人的房間,都布置得井井有條,更別說曹玦明的睡房和客廳了,從鋪的蓋的,坐的墊的,到吃的喝的寫的看的,全都是她精心挑選。她還特地弄了幾盆花草,都是他平日喜歡的君子蘭、文竹之類的,裝點在窗臺前,又從他送給自己的那些小東西里面挑了幾樣好的文房用品,添上店里買來的上好貨色,細細替他擺放妥當,最后插了一瓶新鮮菊花,供在正廳條案上。
曹玦明傍晚從醫館回來,就看見青云笑吟吟地站在門前等他,他有些好奇:“怎么了?”青云卻笑而不語,拉起他的袖子,直扯著他走向新宅子:“我跟馬二叔他們一起上山上挑了幾棵樹苗,替你栽在院角里了,都是能做藥材的,曹大哥,你瞧著喜歡不喜歡?還有屋子我也收拾好了,你瞧瞧合不合心意呀?”
曹玦明一進院門,馬上就看到了院角的樹苗,其中一種還是他前幾天才抱怨過缺貨的藥材,他心中立時就一喜,接著青云又拉著他到處參觀,他一路看,一路震驚,沒想到青云會周到如斯,連專用于診脈的房間都替他備下了,房間里還有整整一面墻的結實大木柜,供他存放病人的藥方與病歷本,書案上頭放置的筆墨紙硯,全都是他平日用慣的品種。
還有書房、藥物儲存間,最后是客廳與臥室……他看見臥室一角的矮榻上居然還有圍棋盤和棋子,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了。
他閑暇時確實喜愛手談,但自打離家尋找亡父的死因以來,幾乎就沒摸過了,也從沒在青云面前提起,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會下棋的?
青云察覺他疑惑的目光,看了看棋盤,便笑了:“我聽半夏閑聊時,說起曹大哥以前很喜歡玩這個。如今雖說病人挺多的,你整天忙個不停,但你是人不是木頭,再忙也要歇口氣。沒事的時候,玩一玩喜歡的游戲,放松放松心情也好,是不是?”說著她就有些扭捏:“我得跟你道歉,曹大哥,清河縣城里賣這個的地方只有一處,可那家店的價錢開得太高了,我的錢只夠買棋子,所以……我就請尤師傅教我,親手替你做了一個……我手藝不好,做得有些粗糙了,你別嫌棄……”
曹玦明伸手摸了摸棋盤,觸手確實有些粗糙,但上頭星羅網布,卻與店里賣的棋盤并無兩樣,棋盤邊上,是兩個草編的棋子盒,編得很細密精致,當中裝的棋子只是店里賣的尋常貨色,但從他指間滑過時,卻讓他覺得格外溫潤如玉,竟比姜皇后幾年前賜給他的那副白墨玉棋子還更討他歡喜……
他心頭不禁一酸,回頭看了看青云的雙手,乍一看不覺有什么,細瞧才發現左手食指上頭比昨夜多了兩抹不顯眼的紅痕,他忽然覺得有些難受,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
青云怔了怔,笑道:“你在看我手上的傷嗎?那不算什么啦,就是鋸木頭時不小心刮破了皮,有你做的金瘡藥,明兒就好了。”想當初,她也是跟著學過點簡單木匠活,幫著建過房子的。
曹玦明沒說話,只是拉著她的手,輕輕摸挲著上頭的紅痕,半晌,才輕聲道:“以后別這樣了,不過是個棋盤,買得起最好,買不起也沒什么,拿紙畫了線,也一樣能下,別再弄傷自己了,這不是你該做的事。”
青云心下郁悶,覺得自己辛苦了一番,沒得聲好不說,反而還遭了嫌棄,但曹玦明話里話外都是好意,她又不能給人臉色瞧,只得抿抿唇,抽回手,悶聲答句“知道了”,然后扯開了話題:“曹大哥累了一天,一定很餓了吧?我去看看高大娘做好飯了沒有!”便轉身走了。
曹玦明看著她的背影遠去,心下暗嘆,無意中一轉頭,卻發現麥冬站在西窗外,默默地看著自己,當下感到一陣煩躁,回身不去瞧他。
曹玦明第二天就帶著兩個隨從搬了過來,與青云隔院而居,白日里一個人在醫館,另一個人留在正院監工,只有晚上才會在一處吃飯,說說每天經歷的瑣事,日子平平靜靜地就過去了。
中秋那一天,劉謝從酒樓里訂了酒菜,三人聚在新買的宅子前院,與高大娘分坐兩桌,高高興興地吃了頓“團圓飯”。高大娘非常歡喜,酒喝多了,拉著青云不停地說今年的日子比往年都要強,又回憶從前丈夫兒子尚在時的舊事,說著說著,便忍不住哭起來。
青云忙不迭扶著她低聲勸慰,不料那邊廂劉謝酒后也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妻兒,哭得慘兮兮的。曹玦明只得叫了半夏與麥冬來幫忙,扶著他在書房里睡下。青云則扶了高大娘回屋,等將人安頓好了,想起自己還沒吃飯,便回到前院來,卻看見曹玦明坐在椅子上,仰頭望向圓月,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角隱有淚痕滑過。
“曹大哥?”青云小聲叫了一句,擔心自己打攪了他。
曹玦明馬上就低下頭,朝她望來,眼神幽深,怨色一閃而過。
“曹大哥?”青云有些不安,她剛才是不是看錯了?
曹玦明已經恢復了平靜,眼角淚痕也消失不見了,他微微一笑,仍是那個溫柔和善的好少年:“什么事,姜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