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凜冽,天邊陰沉沉的,烏云低壓,仿佛伸手就能碰到。路邊樹上的葉子已經掉光了,夏季時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鳥兒早已消失不見。青云手里牽著驢兒,頂著寒風走進后街,感覺到一陣冷意迎面襲來,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忙攏了攏身上的夾棉襖兒,緊了緊手中的韁繩,低頭沖進了曹家宅子的大門。
曹玦明今日回來得早,大概是病人少的關系。他正坐在離大門不遠的診斷室里,為高大娘的肩膀針灸。青云安頓好驢兒走進來時,他剛剛將最后一根針收回針盒里。
高大娘笑問青云:“回來了呀?王掌柜他們好不好?上個月生意一定很好吧?我聽說,如今西城門外就跟市集一樣熱鬧,每天都有無數的客商來來往往的,連馬大家的糕餅店也賣起了包子水餃,生意做都做不來呢!”
青云掩下眼中的興奮,眉眼彎彎地笑道:“可不是嗎?光是我那份分紅,就有好幾兩銀子呢!王掌柜出租倉庫的生意也極好,半個月不見,他越發胖了,紅光滿面的,我聽人說有城里的人家托媒婆去向他提親呢!”
“喲!那小子如今也走起桃花運來了?”高大娘一聽就樂了,“那我還真得去打聽打聽,看是誰家的閨女兒。王掌柜人不錯,又有錢,可別叫不三不四的人家糟蹋了!”說罷就要起身。
曹玦明連忙提醒她:“明兒您還得再灸一次呢,別忘了。還有我方才給您的藥包,您記得晚上睡前拿水熬了泡腳,半夜就不會覺得腳冷了。”
“知道啦!”高大娘笑瞇瞇地拿起桌上的兩包藥,跟青云打聲招呼就出去了。青云有些好奇地問曹玦明:“曹大哥,您給高大娘開的什么藥?”
“泡腳用的,有行氣活血之效。”曹玦明微笑說,“高大娘年紀大了,如今天氣冷,晚上她總覺得腳象冰一樣,睡不好,我就給她開了個方子,抓兩包藥讓她試試,若是好,今年冬天讓她每夜都泡一回,身體也會暖和多了。”
“真的?!”青云的腦子立刻就轉起來了,“這個方子好配不?材料價錢怎么樣?要是便宜的話,不如就配成現成的藥包,放在醫館里賣,縣城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來買,大家就再也不必為冬天腳冰而煩惱了!”
曹玦明不由得失笑:“你這丫頭,但凡是能賺錢的法子,總是比別人想得快些。”盡管如此,他也早已習慣了青云的思路,想法有了不小的轉變,并且已經開始考慮起實際操作性了:“我給高大娘配的藥,是在替她診過脈后,根據她的身體配出來的,換了別人就未必好使了。但若只是想讓人泡過腳后,身體能暖和些,不那么容易傷風著涼,倒也不難,略減幾味藥材即可,價錢都不貴,況且用于泡腳的藥材,不必象熬煮時那么多,雖是小道,也能薄利多銷……”
“是吧是吧?”青云笑說,“除了這泡腳的藥,還有一些止咳的藥膏藥丸、止血的藥水藥粉、治上吐下泄的丸藥,等等,都可以事先配好了,貼上醫館的獨門標簽,放在店里賣。這樣大家也不必一有點小病小痛就跑到醫館來求醫,自己吃點藥就行了。”
“這可是胡說了。”曹玦明含笑看她一眼,“各人的病情不同,病體也不同,怎能吃一樣的藥呢?萬一吃了相沖的藥可怎么辦?不過事先配好丸藥也沒什么,待病人診過脈后,若有合適的,就讓他將對癥的藥拿回去,省了熬藥的功夫,倒更便宜了。”
青云想想,沒再反駁,只是兩眼亮晶晶地盯著曹玦明看,看著他收好針包,看著他整理書案上的雜物,看著他拿出一本醫書,對著角落里特地請人做的木制人體模型研究穴道,直看到他耳朵發紅,面頰發熱,手里的書開始微微發顫,再也無法靜下心來時,得意地笑了。
曹玦明無奈地放下醫書:“有什么事嗎?”
“曹大哥。”青云兩眼含笑,直盯著他,“今日我去同福客棧拿分紅的銀子,遇到馬大嬸,跟我行禮問好呢!她以前可沒對我這么客氣,都拿我當親戚家的侄女兒似的。”
曹玦明挑了挑眉,溫溫地笑說:“你又不真的是她親戚家的侄女,她向你行禮問好,原也不出奇。”
青云掩口笑了笑,繼續道:“我在客棧里還跟狗兒說了一會兒話,他跟我說了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他說……你親口答應了馬大嬸,只要馬小刀可以認出一百種藥材,又學會讀寫一百個簡單的字,你就收他進醫館做學徒,還會把家傳的高明醫術傳給他,讓他將來能做個厲害的大夫!你還將那一百種藥材親手包成小紙包,上面寫了藥名,讓馬大嬸帶回去,那一百個字也親筆寫好了,做成小冊子。”
曹玦明微微一笑,瞥了她一眼:“這不是好事嗎?我見你與那些流民十分親厚,馬家的糕餅店又有你的分子,能幫他家一把,也是好事。”
青云卻好笑地看著他:“是嗎?可狗兒告訴我,自打你中秋前答應了這件事,又把藥材和小冊子給了馬大嬸,這兩個多月里,馬小刀一個藥材也沒背下來,總是把藥名給記混了,連那一百個最簡單的字,也只記住了一、二、三和人,連四五六七八九十都沒記住怎么寫。馬大嬸傷心極了,罵了兒子好幾回,說他辜負了自己的期望,恐怕一輩子也出息不了!”
曹玦明神色無異,青云走近兩步:“這倒罷了,狗兒還跟我說,馬小刀向他哭訴來著,說他娘開始給他尋媳婦,都是流民里頭窮苦人家的女兒,要人能干潑辣的,他不愿意,問為什么不找我,說我對他很好,他娘就罵他,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他叔叔嬸娘還給我們家做工呢,他也敢肖想東家的小姐?”青云沖曹玦明一笑,壓低了聲音:“曹大哥,你是故意的吧?故意雇了馬二叔來做活,故意答應收馬小刀做學徒,省得馬大嬸打糧行、商行的主意。如今馬大嬸是真死心了,已經打點了禮物,準備讓馬小刀拜馬二叔做師傅呢!”
曹玦明只是笑笑:“我怎么會是故意的呢?我是真心想要幫他家的,只是事實勝于雄辯,馬小刀連藥名都記不住,還做什么醫館學徒?更別說做大夫了。其實泥瓦匠也不錯,有門手藝總是好的,能讓他養活自己。至于雇人的事,你蓋鋪子時,不也一樣雇的尤師傅和馬師傅么?不過那時候他們只當你是好意讓他們掙點錢,沒想到你也是東家罷了。如今他們能認清這一點,是好事。”
青云咬著唇睨他:“曹大哥,你就是嘴硬!當初你都向我抱怨馬大嬸了,怎么會忽然想幫她?你就是故意的!”
曹玦明神色一緩,微笑說:“好吧,我承認,我就是故意的。我看不慣那個婦人的言行,若她兒子果然出色也就罷了,明明是個呆子,還敢肖想我妹妹,我心里不痛快!”頓了頓,“不過我也知道,你不希望跟他們翻臉,因此就用了個迂回些的法子。總之,這法子奏效了,他們能自覺地認清自己的身份,不再來打攪你,這樣很好。”他抬頭看向青云,“妹妹可生氣了?”
青云搖搖頭:“不生氣,我很感謝你。我確實不想跟他們翻臉,但如果是依我的性子,可能只會委婉地暗示她,她卻聽不明白,或者裝聽不明白,等到再也裝不了糊涂時,我肯定會硬幫幫地拒絕她,讓她生氣埋怨的。現在這樣很好,她死了心,什么不該說的話都沒說,也給兒子選了個適合他的前途,一切皆大歡喜。”她伸手輕輕扯住了他的袖角:“謝謝你了,曹大哥,如果沒有你,事情一定不會如此順利。”
曹玦明頰上微紅,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兩聲:“這有什么?你是我妹妹,我自當護著你。”
“我知道,可我又不是你親妹妹,只是遠親家的表妹,你還對我這么好,我心里真的很感激。”青云眨眨眼,“曹大哥,你想吃什么菜?我晚上給你做,隨便你點!”
曹玦明低頭一笑,抬起頭來正想跟她提要求,忽地臉色一變,很不自然地說:“不用了,隨便家常菜就好,我……我去醫館瞧瞧。”說罷便從她身邊走過,出了房門。
青云只覺得莫名其妙,回身正好看見他匆匆走近站在院中的麥冬,兩人不知說了什么話,似乎臉色都不大好看,然后一起出門去了。
是醫館來了什么麻煩的病人嗎?
這個念頭在青云腦子里打了個轉,就被她拋開了。她忽然想起給曹玦明做來過年的新衣裳還沒完工呢,就回了自己的院子,打算再做半個時辰,然后就是做飯的時候了。
只是當她拿起衣裳時,卻發現沒有了針線盒,猛地想起是鐘勝姐喜歡那只木制針線盒上的雕花,連里面的東西一并借了去描花樣子,便去廚房揀了幾塊糕點,拿油紙包了,裝進盒子里,往鐘縣丞家走去。
鐘家如今仍舊住在縣衙里頭,與曹宅不過就是百多尺的距離,青云很快就找到了鐘勝姐,要向她討針線盒。但鐘勝姐今天卻顯得很興奮,什么針線盒都顧不上,只顧著拉住她的袖子,神秘兮兮地道:“你可聽說了?周大人的家眷要來!”
“咦?”青云很是驚訝,“真的嗎?今兒早上干爹沒過來吃早飯,我還沒聽說呢。周大人的夫人,不是侯府的小姐嗎?”
“正是呢!”鐘勝姐的呼吸聲都粗了,“侯府的千金,會是什么樣子?我還從沒見過貴人呢,頂多也就是見過淮王府的嬤嬤們,還是隔了老遠看見的。對了,聽說周大人家的少爺小姐也要跟著來,我爹說,他聽周大人說,周家小姐跟我是一樣的年紀,讓我好好跟她相處呢!青姐兒,你說,周家的小姐會是什么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