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夢真君這句話出口,石燈的火苗輕輕躍動了一下,靈玉臉上的淚卻更加洶涌。
無夢真君嘆息一聲,伸手一招,石燈輕輕飛來,落在他的手中。
靈玉感覺到,一股不屬于自己的情緒,正在迅速抽離。
片刻后,無夢真君將石燈放下,看向她。
靈玉自覺地說道:“前輩托晚輩帶一句話給真君,他說,玉衡對不起您,向您請罪。”
無夢真君淡淡道:“你已經將他帶回來了,那些話,不重要了。”
靈玉默了默:“是……”
她想起最后時刻,天隨真人的話:“我自覺無臉去見師父,原想請你代為賠罪。那天你回轉的時候,老夫突然明白過來。賠不賠罪,并不重要,身為師父,最在意的并非臉面,而是弟子能夠回到身邊。我的真身已經轉世,這抹神念太過脆弱,沒辦法隨你回神霄界。你去藏寶室尋一盞石燈,叫做往生燈,此燈可以用神念點燃,到時候,將我帶回師父身邊……我的真身無法回去,只求這抹神念能夠伴隨師父,直至消散……”
明明往生燈已經被無夢真君收走,可靈玉還是感覺到洶涌的淚意,將濕意逼至眼角。
現在見到了無夢真君,她終于確信,那些賠罪的話,真的不重要了。
“真君……”
“你不喚師祖,是玉衡他還不肯認師父嗎?”無夢真君打斷她的話。
靈玉愣了愣:“我……”
師祖?無夢真君讓她喚師祖?就是打算認下她?可是她……
無夢真君沒再說什么。只靜靜地看著她。
靈玉思度再三,最終下了決心,再次大禮參拜:“靈玉拜見師祖。”
無夢真君露出淡淡的笑意:“玉衡的門人。全都隨著藏虛界一起隕落了,有你為他延續道統,他這支便不算絕了香火。”
靈玉本想說,自己并沒有傳承天隨真人的功法,可看到了無夢真君安然的神情,又覺得這話根本不用說了。無夢山門人眾多,哪還需要延續什么道統?無夢真君在意的僅僅只是“香火”二字。無論她修煉什么功法。都不要緊,只要她是天隨真人的后輩弟子就行。
不過。有些事情,靈玉覺得自己還是要說清楚。
“師祖,弟子在出身的滄溟界早有師承……”
無夢真君擺擺手,打斷她的話:“你的意思本座明白。你另有師父也好,還有師祖也罷,都無妨。玉衡選你為他傳承,你便算我無夢山一脈分支,其他事情,本座不干涉,無夢山也不是宗門。”
靈玉松了口氣。太白宗才是她真正的宗門,就算太白宗的勢力僅僅留在滄溟界,她也不能棄之而入無夢山。
剛這樣想罷。就見無夢真君臉上泛起淡淡的笑意:“再說,本座可沒那個底氣,與丹霄觀搶人。”
靈玉吃了一驚。抬頭看著無夢真君。這話的意思是……
無夢真君起身,到旁邊凈了手,一邊動手焚香,一邊向對面揚了揚下巴:“坐吧,身為新上任的師祖,怎么也該了解一下徒孫的情況。”
靈玉咽了咽口水。有些忐忑地在無夢真君對面坐了:“師祖想了解什么?”
她之所以認無夢真君為師祖,一則。算是替天隨真人回歸師門,二則,也是想給自己在神霄界找個靠山。這個想法,有點功利。她既怕惹無夢真君不喜,又擔心他看出什么。方才他說什么“與丹霄觀搶人”,讓靈玉提心吊膽。
懷素的仇人不少,該不會無夢真君也是其中之一吧?
檀香燃起,寧靜肅穆。無夢真君一絲不茍地擦干凈手,回到原位。
“你是懷素的分身?”
這簡單粗暴的風格,跟無夢真君一臉的溫和完全不搭。
靈玉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當著大乘修士的面撒謊,她沒那個膽氣。可承認的話……
“別擔心,我不是懷素的仇人。”無夢真君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靈玉稍微松口氣,道:“我……我也不知。”
“哦?”無夢真君的表情還是和之前一樣,靈玉拿不準他心里怎么想。
她困難地道:“徒孫幼時便發現自己與常人不同,被引導著走上仙路。我們滄溟界,當年有一場傾天之禍,萬年之后,一直流傳著天命之說。徒孫逐漸發現,自己與天命息息相關,后來更是因此破開了滄溟界的結界……”
無夢真君點點頭:“滄溟界之事,本座亦有耳聞。當年青蓮之爭,本座并未前去,后來聽說,戰況極為慘烈,許多人多年沒有現世。”
靈玉聽著這番話,揣摩無夢真君的話意,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聽起來,那一戰的結果到底如何,外人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畢竟在世人心中,大乘修士是不會死的,那一戰既然那么慘烈,過后閉門苦修也很正常。
“那么,你會去丹霄觀嗎?”無夢真君問。
靈玉搖頭:“徒孫并不想與那位丹霄帝君扯上關系。”
無夢真君眼睛微微瞇起:“你……難道不想成為大乘修士?”
“當然想。”靈玉毫不猶豫地說,“可我……不想成為別人。”
無夢真君靜靜地看著她,許久后,輕嘆一聲:“本座明白了。不過,你要知道,如果你是分身,結果如何,并不受你自己控制。”
“是……”靈玉心道,她哪會不明白呢?她現在的情況,比分身還不如。在玄天仙府,她查閱了大量典籍,知道分身不會有完整的元神,所以對于本體完全不會抗拒。甚至會欣然成為本體。如果她真是分身,根本不需要糾結,會自然而然恢復身份。但她不是。如果她與懷素之爭失敗,結果就是程靈玉消失。
這件事,她不想告訴無夢真君,也不敢告訴無夢真君。無夢真君對她如此親切,是因為天隨真人擇她為徒,這是一種感情的轉化與寄托。而如果無夢真君知道她是懷素的轉世,這種感情就會被取代。因為。懷素的存在感太強了,而她這個撿來的徒孫。與無夢真君本身沒什么感情基礎。
“師祖,徒孫想問一個問題。”
無夢真君輕輕點頭:“說。”
“是否……大乘修士見到我,都會知道我與丹霄帝君有關?”
“這是自然。”無夢真君道,“整個人界。才百余名大乘,誰不認識誰?就算沒見過,對方的情況也都知之甚詳。你身上有懷素的氣息,見了就知道了。”
“這么說,連我的臉都不用看……”靈玉喃喃道。
無夢真君笑道:“你的臉倒是無妨,容貌相似的不少。我們修士看人,看的并不是臉。”
聽他這么說,靈玉更加心事重重。如此說來,她以后要避著大乘修士?
“不必擔心。”無夢真君又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整個人界才多少大乘,就算你想見。也未必見得到。此前本座一直沒發現你有什么不對,直到你踏進夢閣,才確定你與懷素有關。”
靈玉一松,這么說,只要她別引起大乘修士的關注,就不會有問題。
三臺界的情況比較特殊。那本來就是兩位大乘設下的棋局。至于神霄界,無夢真君雖然在此坐鎮。卻不會將自己的神識隨意散出去,那樣的話耗費太大了。
“對了,我聽說,你有一名道侶?”
無夢真君好似無意的一問,讓靈玉再次提起了心:“是……”
“他與紫郢有關?”
靈玉頓了頓,點頭:“是。”
徐逆的劍術很容易探聽出來,既然無夢真君發現她與懷素有關,那么徐逆與紫郢有關就是個順理成章的推測。這件事,沒必要瞞,也瞞不住。
無夢真君道:“你們兩個,以后恐怕會有麻煩。”
“……徒孫知道。”
無夢真君敲了敲桌面,略帶困惑地道:“照理說不應該的,懷素也好,紫郢也罷,本尊走的都是絕情道,身為他們的分身,仙道應該一致才是。你們兩個,恐怕出了點意外。”
靈玉靜默。她知道這個意外是什么,但不能說出口。
還好無夢真君沒再問下去,他伸指輕輕一彈桌上的小磬,悠揚的一聲響起,之前那道人從外面進來。
“真君。”他躬下身。
無夢真君指了指靈玉:“帶她去做個指環。”
道人眼中閃過訝異,但什么也沒問,低下頭:“是。”
靈玉起身,向無夢真君拜別:“徒孫告退。”
無夢真君含笑點頭。
靈玉又向桌上擺著往生燈鄭重行了禮,才跟著那道人退了出去。
無夢真君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轉回頭,對桌上的石燈道:“玉衡,你選中她的時候,不知道這些吧?”
石燈上的火苗輕輕跳動了一下。
無夢真君露出微笑:“你啊,可挑了一個了不得的弟子呢!為師也跟著你沾了光。”
火苗輕躍,似乎有些歡快。
半個時辰后,靈玉拿到了刻有無夢山標志的指環。
想到方才的情景,她嘴角露出微笑。
“你師承是哪一支?”負責登記的老修士問。
她答道:“先師姓屈,名諱上玉下衡。”
“屈……玉衡?”老修士從身后的書架上,翻出了一冊竹簡,“找到了,屈玉衡,真君第四名弟子,煉虛期。”
靈玉出口糾正:“是合體期。”
“合體期?”老修士不太相信地抬起渾濁的眼睛。
“是,先師隕落在外,確為合體期。”
老修士點點頭:“好吧,合體期。”他將竹簡上的資料改過來,又寫下了靈玉的名字,“屈玉衡,弟子程靈玉。好了,恭喜你們這一支回歸無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