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來居毗鄰濟南名勝第一的大明湖,在二樓雅座臨窗可見風景如畫的大明湖。店堂雖小,但布置不俗,加上酒菜的價格不菲,一桌上等的酒席要七八兩銀子,等閑人消費不起。
這天,吳祿貞在仙來居設宴,宴請龍謙。
奕劻仍留在驛館。鐵良、徐樹錚等人已經去了青州。但吳祿貞卻借口身體不爽,沒有跟鐵良等人一起走。之所以要留下來,便是要單獨與龍謙談一談。通過龍謙副官歐陽中提出這個有些唐突的要求后,吳祿貞心里有些揣揣,擔心龍謙不給他這個機會。因為就職務而言,他不過是練兵處一個參謀,而對方卻是掌控一省軍權的提督了。在吳祿貞看來,提督尚在其次,關鍵是龍謙手握一鎮精兵。
除了他的少數同黨,沒有人知道吳祿貞的真實身份。吳祿貞字綬卿,湖北人,1898年入日本士官學校,在日本拜會孫中山并加入了興中會。1900年曾被孫中山派回國與唐才常舉行起義,失敗后再回日本,1901年從士官學校畢業。于1903年參與組建以黃興為首的華興會,1903年受士官學校同學良弼之邀,赴北京進練兵處軍學司訓練科馬隊監督。本來吳祿貞是不想去的,但黃興勸他投身中央,伺機而動。
吳祿貞雖為革命黨,立志武力推翻滿清,卻是花錢如流水的主,頗有名士派頭,將狎妓風流當做佳話。吳祿貞來濟南校閱第五鎮期間。依然以逛街為名下了次堂子。其實,這次爭取到這個差事,是奉了黃興的密信指示,試探已為北方實力派之一的龍謙。
在黃興看來,那個驟然崛起的山東提督,其出身決定了他不會是滿清朝廷的死忠。倘若龍謙能夠策反第五鎮,推翻滿清締造共和的革命大業就看到了明顯的希望。
這個指示很合吳祿貞胃口。吳祿貞堅定反清,一向主張“腹心革命”,若能以一支強兵直搗京師,在他眼里早已腐朽無能的清廷就會同一間破屋子一樣轟然倒塌。
此次既得龍謙允諾。心里很是高興。于是派人去仙來居定了最好位置的雅座,準備與龍謙這位炙手可熱的統制大人好好聊聊,借機試探龍謙對朝廷的真實態度。
站在窗前眺望風景的吳祿貞偶然一低頭,見龍謙一襲青色棉袍帶著四個同樣是便衣的衛士翩然來臨。吳祿貞急忙迎出樓外。因為都是便裝。吳祿貞自然不能用軍禮了,拱手道,“龍先生真乃信人。”
“哈哈。吳兄設宴,龍某豈敢爽約。”
“好,好,先生樓上請。”
兩個衛士先上樓,龍謙和吳祿貞踏著吱吱作響的木質樓梯登上二樓,進入雅座。衛士們察看并無危險因素后,到外面等候了。
“吳某早就聽說大人之威名了。”輕輕閉上雅間的門扇,吳祿貞再次見禮,“能與大人單獨飲宴,吳某不勝榮幸!”
龍謙落座后凝視著身材瘦小,一臉精悍之氣的吳祿貞,“綬卿先生大名我是久仰了,不想今日有機會在一起歡飲。龍某是個粗人,不似綬卿先生留過洋,還有士官三杰的美譽,既然看得起龍某,就不要提什么官職了。綬卿先生貴庚?”
“虛擲二十六春。沒想到賤名竟然達于大人……”吳祿貞的湖北話不太好懂,但透著喜氣。
“哈哈,那我長你三歲,我就稱呼你綏卿老弟了。你也不要大人長大人短的了,咱們都是軍人,不若便兄弟相稱,豈不更美?”
“那小弟就高攀了。”吳祿貞說著給龍謙斟上酒,“前日領教了兄長海量,小弟心中的仰慕更甚了。哈哈,今日咱們不醉不歸。兄長請!”
“好,咱們滿飲此杯!”龍謙仰脖干了。太白液不算烈酒,但酒味綿長,龍謙贊了聲,向吳祿貞亮了杯底。
“兄長好像有些得罪鐵良了呀。”吳祿貞決定從這里打開話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第五鎮的組建整編完全是按照兵部的批文做的。就算他要雞蛋里面挑骨頭,某亦不怕,而且,好在太后一向明察秋毫……”確定吳祿貞是革命黨,龍謙對他今日的用意早已一清二楚。
吳祿貞心中冷笑,但臉上卻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起身為龍謙續上酒,“太后嘛……哦,對了,聞聽兄長出生于美國?卻不知為何回國呀?”他本想說太后才是禍亂國家的罪魁,但知面不知心,慈禧寵信龍謙在官場已是傳奇,吳祿貞不想過于冒失,決定迂回一下。
“說來話長。本是奉家慈之命回母國,卻不料被響馬所擄……唉,總之是一言難盡。走到這一步,愚兄甚至都想不到。”龍謙夾了一口醬牛肉,一副推誠之態。
“兄長際遇之奇,不知羨煞多少紅塵中的名利客。如今兄長手綰強兵,正可以大展宏圖,成就偉業,青史留名呀。”
“青史留名也是虛名。綏卿老弟,愚兄不信那些虛的,人死了就一了百了。擔當生前事,何計身后名。身后的名聲有沒有,好不好,何必在意?”
“哈哈,說得好。擔當生前事,何計身后名。妙極!是小弟拘泥了。為了這句話,小弟敬兄長一杯!”倆人碰杯,又是一飲而盡。
“小弟久仰美利堅國之繁華,卻無緣一見。在日本時,曾聽人論及美利堅之政體,心中甚是困惑,共和體制,真的美妙如斯嗎?”吳祿貞繼續挑起話題。
來了!龍謙心中暗笑,這個吳祿貞也算聰明,竟然從這里入手了。
“愚兄雖生長于斯,卻未研究過彼之政體。美妙不美妙。就像穿鞋子,全看當事人的感覺啊。”
“兄長此言極妙。那么依兄長看來,兩國間哪種更好呢?”吳祿貞沒想到龍謙妙語連珠,這個比喻細想起來更覺有趣。不過他不能就此放過……
“哈哈。若是愚兄在美國,是絕不會當上一師之長的。所以,以愚兄看來,自然是母國更好了。”
“兄長真是妙人。小弟不明,令堂大人何故非要兄長歸國呢?”
“美國多有華僑,頗受歧視。其有一法案,專門講排華。身為黃皮膚黑眼睛的炎黃子孫。在美國也很難呀。”龍謙嘆了口氣。竟然吟出一首七絕來,“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我以我血薦軒轅……好詩。好詩!想不到兄長竟是文武全才呀。前日聽了第五鎮的軍歌。直令人熱血沸騰!兄長所做軍歌與此絕句。當流傳天下,以為不朽!”聽了這首充滿了憂國之思的絕句,吳祿貞已經徹底欽服了龍謙的文采了。
“此詩并非我所作。乃是家嚴一位朋友的遺作。這位前輩雖身處異國他鄉,卻始終不忘我中華故土。愚兄在家慈過世后斷然歸國,也是受了這位前輩的影響。”
“令人欽佩的前賢。海外華僑如此惦念故國,我等豈能讓大好河山一直風雨如磐?這首詩真是好,我以我血薦軒轅!軒轅大帝是我漢家兒女的祖先,身為軒轅子孫,真是慚愧無已呀。”
“老弟過量了吧?”龍謙微笑道。
說到這里,吳祿貞不能再繞圈子了,“你我一見如故。我的心思,豈敢隱瞞兄長?滿人霸占我漢家山河垂三百年,且不說昔日屠殺我漢人的血海深仇,便是這當今政局,割地賠款,搞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志士仁人,無不扼腕。兄長手握一鎮精兵,難道不想順應大勢,有所作為?”
“老弟是興中會還是華興會?”龍謙冷冷地問。
吳祿貞一愣,思忖許久,“兄長垂問,小弟不敢隱瞞。我便是興中會人,也是華興會人。”心一橫,將實底抖摟出來了。
“貴會的主張是什么?”龍謙輕聲問道。
吳祿貞精神一震,“趕走韃子,復我漢家河山!”
“哦,實現這個目標,你們準備依靠誰?”
“依靠誰?”吳祿貞想,當然是要依靠你手里的萬余精兵了,否則我跟你費這個口舌干嘛?但話還是不要直接說出來罷……“有血性的漢家兒女不知有多少!只要登高一呼,應者定然云集!”
“哦,龍某聽說南方的幾次騷動都失敗了。”不說舉義,而是用了侮辱輕視的“騷動”。
吳祿貞冷靜了些,面前此人是關注著局勢的,興中會成立已久,聞之不足為奇,但竟然知道華興會!不過這有利有弊,“將軍,滿清韃子的走狗不少,我們組織上亦有不周之處。”吳祿貞故意換了稱呼,既然如此,不如坦承己方尚有不足。
“無論是廣州,惠州,抑或兩湖,這些貴黨預定的舉事之所,倘若成功,滿清便應聲而倒嗎?”龍謙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一絲的波瀾。
“這個……”吳祿貞被問住了。他是奉孫文之命回國參加了庚子年中唐才常舉事的,失敗后逃回了日本。但當時確實沒有后續的計劃,大家伙兒的注意力都集中于當前,第一步邁不出去,講什么第二步第三步?
“我且問你,就算‘驅逐韃虜,恢復中華’成功了,然后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將韃子趕走,自然要啥有啥。國家殘破如此,還不是給韃子害的?”吳祿貞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
“哈哈,”龍謙仰面大笑。這幫革命黨好像很多是這個樣子啊,難怪眼前此人在歷史上籍籍無名,就憑他這樣沖動輕信無謀,如何能成大事?“綏卿老弟,豈不聞‘見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你我認識不過數日,你跟我說這些,就不怕我用你的項上人頭換來更大的榮華富貴?”
“將軍不是那樣的人。”吳祿貞目光炯炯地盯著龍謙。
“你又怎知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在數年之內從一個響馬頭子到一省提督,全賴太后賞識信重。你憑什么斷定我會造反?再說了。我跟你去造反,革命黨能給我什么?我又能給我手下的兄弟們什么?”
“我輩立志光復漢家山河,可不是為了錢財富貴!”
“光復漢家山河的過程需要錢財,不然孫文就不會屢屢在海外募捐了。光復山河之后更需要錢財。聞聽孫文先生為向華僑募集經費,發行一種劵證,承諾在革命成功后以一兌十。不知想過沒有,如果不能兌現呢?豈不失信于人?”
“這個,怎么會不能兌現?到時候收回海關,廢除賠款條約不就行了?”
龍謙心中嘆息,“綬卿先生。龍某對貴派人員的志向表示欽佩。但龍某必須為手下弟兄考慮。他們跟著龍某出生入死。可不只是為了擔個虛名。”
“虛名?如何會是虛名?大業既成,兄長自是首功,麾下諸將即是開國元勛。惶惶青史,定會留下諸位的美名。”吳祿貞聽出了龍謙的拒絕合作之意。急道。“待時機成熟。兄長自山東起兵,我等在中樞協助,直搗京師。大事可成!”
“你我都是軍人,老弟更是接受過正規的軍事教育。打仗要考慮敵情,我情,民心,地形,氣候,交通,后勤等諸多因素。多算勝,少算不勝,何況無算乎!就算龍某手下愿意干這一票掉腦袋的事,北洋五鎮難道站在一旁看熱鬧嗎?你又用什么保證袁世凱會站到起事的一方?假如北洋諸鎮鐵心護佑滿清,區區一個第五鎮又憑什么打敗兵力后勤均優于我的北洋軍?”龍謙揚手制止了吳祿貞的辯解,繼續講道,“在龍某看來,革命是改朝換代的大事,比組織一場戰役要難的多。還是那句話,對于貴黨的志向,龍某表示欽佩。但對于你們的思路和準備工作,龍某不敢茍同。請你放心,你我今日所談,只要你不對第三人講,那就永遠是秘密。另外,還要提一個條件,為了避免無謂的流血犧牲,請你們不要做我手下人的工作。好了,龍某公務繁忙,就此告辭了。”龍謙丟下吳祿貞,下樓走了。
在離開仙來居回司令部的路上,龍謙還在想著剛才的會面。他并不后悔剛才的拒絕。自己也沒資格去笑話他們的盲動和犧牲,沒有那些前赴后繼的悲壯犧牲,就不會有滿清的轟然垮臺。吳祿貞絕不會將今日的會談深埋心底。可以斷定,革命黨對于第五鎮的滲透宣傳會更加兇猛。方聲遠一直主張在內建立一個旨在推翻滿清且絕對忠于自己的秘密團體,實際就是建黨。鑒于時間問題,自己一直沒有批準。一直認為,最當緊的不是建立一個旨在推翻滿清的革命組織,而是在滿清這桿破旗下厚培實力。但現在看來,要琢磨抓一抓部隊的思想工作了。
前日在宴會上鐵良的挑刺,足以表明滿族貴族對自己的態度。而滿清朝廷在這次點驗后,應當會采取限制甚至剝奪自己軍權的措施了。可以斷定,鐵良回去后一定會用他的方式動搖慈禧對自己的信任,從而加緊對第五鎮的控制!怎么辦?現在還不是跟朝廷翻臉的時候,就憑在自己眼中剛剛起步的工業建設,就憑手下軍官團對自己的那點兒崇拜和忠誠,根本不足以對抗中樞!可是,如果不抓一下軍官團的思想工作,危險還是有的!如果重點放在對高級軍官的控制,那就不需要建立一個方聲遠一直鼓動的秘密組織,如果要抓住中下級軍官,這個組織就是必須的!但是,應當建立一個什么樣的組織?提出什么樣的宗旨?面向社會還是局限在軍中?龍謙陰沉著臉,費力思索著。
時間,關鍵還是時間,該怎么再爭取幾年的時間?
龍謙不自覺地將目光投向了北方,魯山支隊出乎他預料的良好開局給他極大的振奮。等那邊站住腳,自己這邊的籌碼就多了許多。等宋晉國、大衛他們歐美之行有了圓滿的結果,自己的實力將雄厚許多。但這一切都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