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俊,那幫蘇浙商人情況如何?”楊士驤問他的首席幕僚羅筱才。
“大人,張季直被他們迷住了。自從魯南回來,就整日鉆在華源總部,與周緝之、張毓蕖等人商談代理華源中興商品之事。據說已經達成不少協議。而且,蘇浙方面有意入股兩大實業集團了……”
“張季直何時回到濟南的?”
“前天晚上。”
“嗯,”楊士驤思索了一下,“蘇報那位章士釗呢?他在干什么?”對于去年夏天發生的《蘇報案》,楊士驤倒是聽說過。但印象不深。關鍵是那場案子里章士釗不是主角,僅是《蘇報》的主筆而已,并未被朝廷懲戒。但章氏昨日在《泉城新聞》上刊登的一篇關于農村自治的文章給楊士驤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那片文章里,章士釗不遺余力地贊揚了魯南推行鄉村自治的做法,認為這是自三代之下對農村最為有效的治理,選賢任能,和睦鄰里,老有依,少有養,幾近圣人之治了。
“他還在費縣沒有回來。”
“這個趙慕英……”楊士驤嘟囔一句。關于章士釗在費縣,縣令趙慕英至今沒有給巡撫衙門的報告。
“他是龍謙的人。”羅筱才直截了當地說。
“他們的榮軍農場搞出了什么飼料?這篇文章你看過了吧?”楊士驤抓起書案上的一張報紙抖了抖。
關于留在費縣的榮軍農場養豬養的好的消息,楊士驤也是看了章士釗的文章才知道。章氏的文章竟然說,榮軍農場圈養的豬只需九個月便可出欄了。
“純屬一派胡言。這個姓章的怕是有些來頭,我懷疑他和海外的孫文是一伙的……大人不可不防。”
楊士驤手撫額頭,“你去趟華源,給張季直送個帖子。就說我請他吃頓飯。這個狀元郎啊……”
張謇是袁世凱老友,又與張之洞關系莫逆,還受到了太后的重視。那天楊士驤宴請蘇浙商團,卻沒有機會與其單獨細談。
“好的。我這就去。”
當晚。在巡撫衙門,楊士驤單獨宴請了張謇。菜是讓酒樓送來的,為的是避人耳目。
“季直兄,招商會馬上就結束了吧?”酒過三巡,楊士驤問道。
“延期了。要推倒二十五號了。”
“為何要延期呀?”
“主要是合資之事。大家對華源中興在蘇浙建廠很有興趣。一些細務要談下來,原定的時間不夠了。”
“哦?這么說此番招商,成果不小?”
“不小。除卻貴省的軍火業。幾乎都有生意談成。尤其是紡織、玻璃和家具方面……據昨日的統計,蘇浙方面共計簽訂了代理商品的協議三十三份,達成合資意向九項,還有十一項正在商談。”張謇興奮地說。
“這么多?金額幾何啊?”
“說出來大人恐不信,最終的金額不會少于七百萬兩!”張謇滿面紅光,“這是第一期。估計還會有商戶聞訊過來,或許會超過一千萬!”
“一千萬兩銀子?”楊士驤被嚇了一跳。
陪席的羅筱才心直往下沉。自招商會開幕,他便一直關注著進展,這也是楊士驤交代給他的任務。第一天的商品展覽會他是去了的。蘇浙商團的反應都看在眼里,但真沒有想到會有如此大的成果。
“大人治魯有方,堪稱疆臣楷模。真是可喜可賀!”張謇拱手道。
這句話在楊士驤聽來卻有些諷刺的意味。山東實業蓬勃發展,跟他這個巡撫真沒多少關系。一千萬銀子流入華源和中興,能辦多少事?楊士驤真的想不出來了。
“蘇浙果然富甲天下!想不到竟然可以拿出一千萬白銀出來!”
“這些銀子并非全部投入華源和中興,”張謇解釋道。“其中大半是要花在蘇浙的,江蘇的比例大一些,大約占了七成。山東方面嘛,華源占了大頭,中興實業旗下更多是重工業。哦,這是龍軍門發明的詞,很貼切。蘇浙怕是做不來,那邊缺鐵缺煤,條件不具備。不過,此番下來,貴省的商品怕是要大舉進入蘇浙了。就全局而言,對于抵制洋貨是有利的。”
楊士驤有些困惑,“季直兄,你的大生紗廠我是久仰了。難道棉紗也要從山東買嗎?”
“說來慚愧!最初張某看了展覽會的標價,還以為是虧本做買賣,等看過華源的廠子并與紡織廠的人談過后,才知道差距在哪里。沒辦法,山東的東西就是便宜。大概比我便宜一成多。按照他給我的價格,運到蘇州、南京甚至上海也是有賺頭的。”張謇坦承自己的廠子競爭不過華源。
“怎么會這樣?”羅筱才插話道。
“管理工廠是有秘密的。華源紡織公司的效率要遠高于我,而且,設備也新,更關鍵的,是他們有一套辦法,可以大幅度地減少廢品。這樣就大幅度降低了成本。原來以為華源給職員的薪水開的低,誰知竟然錯了!”張謇舉起酒杯,“大人,最令我吃驚的是他們那套辦法竟是龍提督設計的,此人有大才,局限于治軍可惜了。”
“這有何難?學一學不就會了?”羅筱才不以為然。
“不是那么簡單!華源實業雖成立未久,但其制度規劃,遠勝于我!比如他們搞的技術級別制就極為高明,讓工人們爭相學習技術。他們內部搞的技術入股,每個在技術上有發明的人,即使是普通的工人也會贈與股份,這條措施實行下來,人人努力是肯定的了。他們搞的技術培訓也很厲害,所有的工人都必須接受技術培訓,培訓級別越高,薪水就越高,使得工人們學習文化技術的勁頭很足。另外,華源和中興實業竟然實行了退休金制度,真是令張某驚訝。有了這個保障,工人哪有不賣力氣的?最令我佩服的是他們的研究院,集中了很多的工程師們琢磨新產品,連其中任事的洋人都贊嘆不已。光是服裝式樣。每個月都至少推出上百種!這還了得!”張謇笑道,“所以恭喜大人了,有這兩大實業公司,山東省的前景當真不可限量。”
羅筱才心里憂慮。華源和中興日益膨脹,已經成了左右山東政局的一股巨大的力量了。薪水高足以收買人心。而實行退休金制度更是將兩個實業集團的職員徹底綁在了企業身上!沒有人不將企業當做自己的依靠了!試想吧。養老靠兒子搞了幾千年,突然出現了一個可以保證其老年生活的辦法,誰還不是趨之若鶩?難怪連官府的一些下級職員都跑到華源做事了!而龍謙又是兩大實業集團的幕后掌舵人。這次搞招商會,第五鎮參議方聲遠自始至終參與其中,指手畫腳,不可一世。觀周學熙、徐建寅之態度,皆視其為當然。如果策劃驅逐龍謙,別說他手下的軍隊,便是兩大實業集團也會阻撓的!該當如何?
楊士驤的心思與羅筱才差不多。華源和中興是省里的納稅大戶,他們多掙錢,省里應當高興。至少稅收會逐年增加。但楊士驤心頭卻蒙了一層陰影,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想說點什么又不知從何開口,張謇卻轉了話題,將話題從經濟轉到政治了,“楊大人。您對立憲怎么看?”
“本撫對此素無研究。”這個話題比較敏感,楊士驤不想輕易表態。
“去年張某去日本,前后待了兩個多月,親眼見到了彼國朝野一心,奮發進取的景象。頗多感慨。方知十年前敗于其手,并不冤枉。”張謇此番來濟南,游說楊士驤將其拉入立憲陣營是主要的目的,商務上的事情反在其次了,“朝廷在庚子國難以來,痛定思痛,決心振作一番。新政的目的,不外乎富國強兵。但以朝廷祖制,實現這個目標,怕是很難。就說中樞吧,一幫貪婪昏聵之人把持權柄,如何濟得大事?立憲乃世界之潮流,你看滿洲之戰局,日本人明顯占了上風,足見立憲乃強國之路。我等恰逢其時,當順應潮流,促使朝廷改弦更張,迅速實施憲政。之前,我曾致函香帥并蔚庭大人,他們兩位都有此意。蓮府乃朝廷柱石,山東又蒸蒸日上,各省無不仰慕,便是袁慰庭對大人也是贊賞有加,若是大人出面,聯絡
位有分量的疆臣促成此事,富國強兵,指日可待。”張謇直指滿洲貴族顢頇無能,讓羅筱才很是吃了一驚,急忙去看楊士驤,見他目光盯著窗戶,似有所思。
最近袁世凱給楊士驤回了封信,除卻談及第五鎮在山東的勢力膨脹外,用很長的篇幅講了立憲問題,表明了袁世凱在立憲問題上的基本態度,那就是靜觀其變,既不反對,也不公開贊成。聽張謇談及此事,竟是要自己出頭了。楊士驤沉吟片刻,“茲事體大,涉及朝廷的根本大政,一時間楊某怕是難以決斷啊。”
“孫文在海外鼓吹革命,頗能迷惑人心。那幫革命黨是瞎折騰,成不了事。但立憲卻是救國之良方,縱觀天下強國,無不是立憲而成,守舊而敗!我朝之政治,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就連躲在日本的梁啟超,也極力贊成走君主立憲之路!大人目光如炬,不會看不清此中之利害吧?”
“季直,身在其中,不能不三思而后行啊。說實話,我倒是覺得,踏踏實實地走實業救國之路,最為穩妥。何況楊某人微言輕,哪里能號令各省呢?便是袁大人,不也三戒其口嗎?季直兄,你來濟南快十天了,對于龍謙龍退思,怎么看?他可贊成立憲嗎?”
張謇放下筷子,“不瞞蓮府你,這個人我真看不懂。按說他出生于海外,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多年,在那邊很有些關系。便是華源和中興賴以壯大之資金技術,多來自美方。觀其做派,完全是洋務一脈。其對于立憲之認知,當在張某之上。但張某言及立憲之事,彼竟說這不是要向太后奪權嗎?萬萬不可。”
楊士驤一驚!沒想到龍謙看的如此透徹。立憲是什么?還真就是向太后要權!聞說日本之天皇,并無治理國家之實權,權柄完全操于內閣了,太后是什么人,楊士驤一清二楚,難怪龍謙那廝深得太后信任,真是大事不糊涂啊。萬一自己表錯態。讓龍謙抓到把柄,一紙上奏太后,搞不好被趕出山東的就是自己了!“季直,楊某以為,龍退思此言。大為有理。當今之時。非得太后掌舵啊。”
張謇很是失望。他想說太后已是風燭殘年,身體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太后一旦駕崩。還政于皇上嗎?據說今上倒是開明,贊同立憲也說不準。但據說今上的身體也很糟糕,連個子嗣都沒有。而且,自戊戌以來,太后與皇帝勢同水火,太后會將權柄交還于今上?楊士驤越想越怕,這個張季直,還真是讓自己為難呢。如今之勢,一步走錯。便是萬劫不復!想到這里,楊士驤已經有了主意,“季直兄,楊某主政山東不過三個月,對于朝廷大事,真的不敢置喙。倒是對治魯之策。希望季直兄不吝賜教!”
張謇見楊士驤閉口不談立憲,已經沒有了談話的興趣,“依我看,照這樣干下去,山東必是海內首富了。”
這個時候。從魯南回到濟南的章士釗卻在龍謙家里與龍謙密談。
章士釗是跟著蘇浙商團去沂州和兗州參觀,沒有跟商團一同回來,而是跑去了費縣,在鄭家莊附近待了三天。之所以要去看的老根據地,完全是一個偶然。在沂州看華源鋼廠時,他出于報人的本能,“采訪”了幾個工人,恰巧其中有兩個工人是從費縣招入的,其中一人已經是帶班長了。章士釗驚異于華源鋼廠為何會跑到費縣募工,那幾個工人便將其中緣由說了,引起了章士釗的興趣,提出要去“根據地”看一看。于是方聲遠派人陪他去了鄭家莊實地考察了一番。寄回來的稿子將鄉村自治很是贊揚了一番。等他回來,第一時間便跑去找龍謙,但龍謙卻去青州軍營了。第二天龍謙回來,便派人將章氏請到了家里。
張謇在游說立憲,章士釗則直言排滿了!當然是在恭維了一頓治理鄉村的巨大成績后。
“中國的事,從來都是說的多,做的少。章某孤陋寡聞,竟然不知道將軍踏踏實實地做了如此多的善政!剿滅土匪,令全省范圍再無成股的匪患,讓山東響馬成為了歷史;禁絕鴉片,福及子孫,造福后代!而推行鄉村自治,抑制豪強,強力推行減租減息,舉辦義務識
已盡,將軍難道看不出來嗎?”
龍謙知道這位章瘋子是造反派,卻不是同盟會的鐵桿。而現今掌握的情況,興中會、華興會業已成立,同盟會是不是上述兩者的合并產物,沒有人能說的清楚。在自己面前公開鼓吹反清的,吳祿貞是第一個,但老兄自閱兵式后,再無消息。現在又來了個章士釗,這個人可不一般,至少比吳祿貞名氣大多了。龍謙思考了下,決定試一試把這位在文化史上留下鼎鼎大名的人物招攬過來。“行嚴先生或許不曉得龍某的來歷。龍某先人乃是商賈,早赴南洋,后轉美洲。受夠了洋人欺凌之苦。雖薄有余財,但身處異國,處處受白人欺侮的苦楚。惟有當事之人方能真正領會。所以家慈命我回來報效祖國。一個人的力量很有限。只有人人知曉國家民族之真正含義,人人奮發努力,國家才有希望。機緣巧合。龍某從蒙山一響馬頭目發展至今,絕不敢忘卻祖上報效國家的教誨,若是有些成績,實賴朝廷,尤其是太后器重之德。更是一幫志同道合的同志共同努力的結果。飲水思源,若沒有太后,斷無龍謙之今日。所以,只要太后在世,龍謙定當恪盡職守。報效朝廷。”
不等章士釗反駁,龍謙繼續講道,“當今之世,實乃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局。前途何在,紛紛擾擾,莫衷一是。鼓吹立憲者有之。鼓吹革命者有之,甚至還有鼓吹無政府主義的。但在龍某看來,立憲也罷,革命也好,皆手段而非目的。若不能真正認知社會之真實現狀。腳踏實地地去做調查研究,從而找出富國強兵之路,即便促成立憲,抑或推翻滿清以求共和,國家還是這副樣子。文盲占九成以上,八成之民掙扎于溫飽線上,凡是有點技術含量的東西,皆靠進口。武備松弛,國防有名無實。幾十年來難以盡
之賣國條約,耗盡了國家的一點元氣。現在連關稅、鐵路、礦產都掌控在洋人手中,俄、日、英、法、美、德諸多列強,皆將我中華當做盤中餐了。沿海沿江之膏腴之地,盡劃為租界,成為國中之國。臺灣、澎湖、琉球乃至東北的大片土地,已不復為我中華所有。不僅如此,西藏、新疆、外蒙乃至滿洲,已有分裂之禍。行嚴先生,你認為革命成功,滿清退位,這些問題便可迎刃而解嗎?”
“將軍講的太好了!這正是革命的理由呀。若是滿清繼續秉政,局面無疑會繼續惡化下去!如今將軍手握雄兵,山東實業又如此興旺,可謂要兵有兵,要錢有錢,正是男兒建功立業之時啊。”章士釗沒想到龍謙對時局有著如此清醒的認識,心中大喜。
“若按先生所言,即便龍某舉兵反清成功,所立者,不過是又一個專制政權而已。漢人當政又如何?明朝為什么會敗于滿清?先生學富五車,難道沒有悟透嗎?哦,先生或者這樣想,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像當年華盛頓一樣,建立真正的民主政府,不就好了?但是,民眾之中,有幾人理解共和之真義?一部中華史,講的便是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實行的都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聞說孫文先生組建革命黨,也要黨徒當眾發誓效忠領袖,至死不渝。有這回事吧?倘若領袖背叛理想,建立獨裁,誓言還守不守?再說了,龍某手下一幫將領,追隨我至今,靠得是勝利接勝利,升官再升官,發財再發財。如果讓他們在革命后交出權力,你認為他們還會聽龍某的話?搞不好槍口第一個對準的,就是本人。”
章士釗呆住了,龍謙所講的,合情合理,他卻從來沒想過,“以將軍之見,為今之計,該從哪里著手?”
“無他。惟有喚醒民眾,開拓民智而已。龍某在山東所做的,就是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先解決溫飽問題,再建立近代化的工業和農業。龍某一向認為,中國的百姓是最好的百姓,只要官府對百姓好,百姓絕不會造官府的反!行嚴先生,與其坐而論道,不如實實在在做一些事情。現在我誠邀先生來魯,辦學也好,辦報也行,做一些廣開民智的基礎工作,先生意下如何?”
“這個……”章士釗真沒有想到龍謙會招攬他,但龍謙一番話確實打動了他,“讓我想一想吧。”
“這個不急。山東的大門隨時對先生敞開著。”
龍謙與章士釗的密談無人知曉。但招商會在七月二十五日終于結束了。收獲頗豐,共簽訂各類協議四十九份,其中代理商品合同二十六份,這些合同的履行,將使山東商品進一步打開蘇浙的銷路。合資合作的合同二十三份,其中在蘇浙主要城市建廠的合同九份,投資入股華源和中興的十四份。為此,華源和中興將在六個月內獲得資金四百五十萬兩。
招商會的目的基本達到了。
招商會期間,山東各地的商戶紛紛來到濟南,帶出了另一個問題。于是,在送走蘇浙商團后,應龍謙之提議,成立了山東總商會,推舉周學熙為會長,旨在更廣泛地集中山東之財力,互通有無,共同發展。在商會之下,要陸續成立各種行會,規范商界行為,以圖更大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