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在過年前聽到一個傳聞,說山東大學許文夫校長的女公子出奔了,許家急的發昏,派人去了江西尋找。告訴他此事的是他的一個屬下,其實也算不得屬下,因為那個人不過是陳超臨時姓的調查局雇傭的臨時工。
陳超的“社會調查局”是按龍謙的建議成立的,目的是做全方位的社會調查,并不是做特務工作。調查局不是正式機構,官府不認,軍中也不設,有些像民辦的了。人員也是臨時的,每次針對不同的課題選調不同的人員。唯有經費來自軍中,從龍謙的特支費中列支。陳超在做農村普及教育情況的調查時,曾從山東大學借了兩名年輕助教,這個人便是其中之一。因為祖籍沂州,算是陳超的鄉黨,而陳超在冬季又進行了一輪針對青州府鄉村自治開展情況的調查,已經放假的那位鄉黨為了掙一筆豐厚的津貼便找了陳超,參加了青州調查組。結束后的陳超舉辦的“散伙席”上,這位鄉黨便講出了這件事,說這件事成了山東大學最大的新聞,連許校長也氣病了。
陳超起初并未在意,他對于許文夫也只是一面之緣,但當時另一個人嚴厲的眼神令他起了疑心,事后找了這位鄉黨問究竟,鄉黨被逼不過,說了事實,傳說許校長之女許思暗戀龍大人,所以云英未嫁。誰知竟然做出離家出走的事?
這件事給陳超打擊很大。他不能對侄女說,而是將女婿找了來,不在家里,而是在前院的司令部,如今成為了寧時俊山東縱隊的指揮部。
陳超問葉延冰,“你不許瞞我!許文夫之女和龍謙究竟有無關系?”
葉延冰不知道龍謙和許思的故事。這件事在軍中本來就幾乎無人知曉,“這從何說起?龍司令絕不是那樣的人!這你是知道的,這么多年,司令啥時候貪戀過女色?因為馮侖納妾,龍司令還生了氣……這是哪個王八蛋壞司令的名聲?你跟我說,我去收拾他!”葉延冰雖然與龍謙結了親,但還是稱呼司令而不改口。
“不用你管。”陳超見葉延冰神態不似作偽,心里舒坦了許多,“這件事我也是偶然聽說,不要讓小嫻知道了。明白嗎?”
“明白。您老人家可別信他們胡說。情報處通報了一些情況,是在極小的范圍內通報的,朝廷叫了楊士驤去京師,或許是商議如何對付司令。寧司令剛召集了會議,研究了對策。不管怎樣,不準朝廷派兵進山東!或許是朝廷故意造謠?”
陳超想,造謠?造一個龍謙納妾的謠有屁的用?如龍謙那樣地位的,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嗯,他當初就預料到了,不過,楊士驤未必會做出傷害的事。這種事情,你們要及時報告他。最近江西有消息嗎?”陳超知道楊士驤自從入股華源實業后,對龍謙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轉變。
“有。最少三天,就有一份軍報過來。那邊一切正常。您不用擔心。”
“過年呢,怎么安排的?”
“我不能休息。所有軍官一律不放假,已經定了。”
“也是。兵得練好。讓小嫻去你家過年吧。”
“算了,孩子還小。明年再說吧。”
“也好,如果不急,回家里吃頓飯吧。”
“好的。我跟寧司令說個事就回去。”算算自大軍南下,自己接手第一旅,諸事纏身,將全部精力放在了部隊的整編訓練,目的是盡快達到自己一手帶出來的第二十標的戰術水平,根本顧不上家里。
“對了,你岳母為江云物色了一個,我聽著很般配。很久不見他了,叫他來,我跟他說一說。他,還有時俊,都該成家了嘛。”
“寧時俊眼界高,將來還不知要找什么樣的,”葉延冰說了這句話又有些后悔,別讓老泰山會錯了意吧,“江云那小子,我也琢磨不透了。他不在濟南了,司令有命令來,他已在去往關外的路上了。等他回來再說吧。”
哦,原來是去魯山那里了。朝廷授予魯山部十八鎮番號的消息陳超已經從寧時俊那里知道了,這真是個好消息。誰能想到當初派了魯山幾十號人出關,三四年間真的就拉起了一鎮之兵?
“那好,早些回來吧。”
天色已經黑下來,冬天的黑夜總是來的那么早。陳超在回家的一段路上想葉延冰,對自己這個女婿還是滿意的,放心的。但對另一個“女婿”就不那么放心了。陳超在離開司令部大樓往后院走的時候還在想這個問題,為什么聽到鄉黨聽來的一個傳言就如此緊張?說來也奇怪,要說了解,陳超覺得他了解龍謙比了解葉延冰深的多。自陳家崖起,與龍謙單獨的深談就不知道有過多少回了。龍謙走到這一步,他是最深的見證人,某種意義上,比葉延冰這些他的老部下看的更為真切。對于龍謙的野心,陳超既不反對,更不擔心了。這些年龍謙一直保持著冷靜的頭腦,冷靜地判斷形勢,冷靜地制定對策,沒有一次失敗。
對,真的沒有一次失敗。之前所擔心的所謂冒險,事后看來都是絕妙,比如率領千余人馬北上勤王。在陳超看來,被官府招安沒錯,但替袁世凱賣命就糊涂了。結果呢,勤王一役奠定了獨霸山東的基礎。第五鎮奉調南下,很多人認為這是朝廷對動手的信號,主張武力對抗,逼迫朝廷收回成命。據葉延冰事后“招供”,軍中將領曾有制造一場兵變血洗濟南威逼朝廷的計劃,但被龍謙所制止。他認為還不是公開與朝廷翻臉的時候,即使計劃成功,也會在山東嚴重喪失民心,屬于得不償失之舉。遂在盡可能安排妥當的情況下率軍南征了。現在看來,山東一切照舊,朝廷也沒有第五鎮開拔后將北洋軍派進山東。
陳超就此事獨自琢磨過無數回,假如換了自己,能不能如龍謙一般冷靜等待時機?雖然不懂軍事,但接觸久了,陳超也曉得做實力上的對比了,龍謙控制的軍隊實際已有三個鎮,如果愿意,山東可以在一個月內再拉出一個鎮來。武器有,兵員更有。真與北洋開戰,未必沒有勝算。但龍謙仍選擇了忍耐,而且做好了主力長期不得回返的準備。
反清是肯定的了,不肯定的是時間。究竟什么時候才亮出他真正的實力?就像一條毒蛇潛伏在黑暗里,靜靜地等待給獵物致命的一擊。這個比喻好像不那么妥當,陳超在邁入院門時搖搖頭,苦笑了下。
這就是對龍謙不放心的緣故了。他心機太深,對于局勢的洞察有一種可怕的準確。這種人,就是史書中書寫不絕的梟雄。梟雄,有幾個會將家庭放在心上?
正屋屋檐下一盞電燈的照耀下,龍謙長子龍振華站在屋前的臺階上仰著臉看天,陳超叫了一聲,孩子竟然沒聽到。陳超過去摸摸外孫凍得冰涼的臉蛋,“振華,看什么呢?”
“姥爺,我看星星呢。”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也不嫌冷。呢?跟姥爺回去吧。”說著抱起振華,回了屋子。
堂屋明亮的燈光下,陳淑正在看一封信。坐在對面椅子上的尤氏懷里抱著陳嫻的兒子葉小濤。
“叔父,”
“是他來的信?信上說什么?”
“一切都好。他在江西臨江府,他問叔父和嬸娘的安。”陳淑將信遞過來。
陳超沒有接,“那就好。聽寧時俊說,他那邊還是有些問題,兵士們思歸心切啊。”
“朝廷做事不公道,”尤氏道,“仗已經打完了,為啥不準大軍回來?”
“婦道人家懂什么!”陳超覺得老妻自來了濟南后越來越變了,“外面的事少關心。淑兒,這么冷的天,振華在外面凍著你也不管。”
“還不是他老子。”陳淑瞧了眼兒子,“看了他老子畫的星圖,非要讓我教給他那些什么星座的位置,我哪里會?”
振華從小就聰慧異常,識字早,對什么都充滿了好奇。偏偏龍謙很是鼓勵兒子發問,允許他對所有感興趣的問題發問,并且盡量給予解答,比如為什么會有春夏秋冬?為什么太陽總是從東邊升起西面落下?這些在陳淑看來天經地義的東西龍謙卻花很大力氣給兒子講解,還動手編了一本小冊子,算是科普類的小冊子吧。一頁頁寫了答案的紙訂起來,便成為了別具一格的家庭教材。連著陳淑都開始反復閱讀這個小冊子了。
“你老子的書上沒有講嗎?”
“爸爸給我畫了星圖,還說每個季節星座的位置都會變,我不知道對不對,姥爺你知道嗎?”振華說著拉了陳超的手,要陳超指給他看。
“哈哈,姥爺可不懂天文。等你老子回來再問吧。”陳超摸了摸振華的腦袋,“淑兒,龍謙的教育方法別具一格。擱在過去,這就是格物致知,是正當學問,不要干涉孩子的好奇心。對了,延冰會來吃飯,你告小嫻一聲,她在吧?”
“下班了。領著興華玩呢。俺這就去。”
陳淑離開堂屋,陳超決定不跟尤氏提起許家小姐的事了,老倆口閑聊了幾句年貨購買的事情,葉延冰過來了。
“延冰,都在議論汽車廠的事,咱們真的能造汽車了?”尤氏問道。
汽車對于濟南的民眾已經不是新鮮事了,越來越多的汽車出現在濟南的大街小巷,但都是官府和軍隊的,私人的還沒有。不過,因為第五鎮司令部有用于傳達軍令的好幾部轎車,尤氏不止一次坐過。
“能,有啥不能的?只要學了技術,咱們就能造出來。”葉延冰笑道,“之前還能想到用上電燈?現在濟南城的百姓不是越來越多的人家申請安裝電燈了?”
“是這個理。不過,還是人家洋人能耐。”尤氏將兩歲的葉小濤交給葉延冰,孩子卻認生,不愿意到父親手里,掙脫了回到外祖母的懷中,“你看,整曰忙,兒子都不認你了。”尤氏埋怨道。
“延冰哪有時間嘛。對了,你說,造出汽車干什么?那東西可金貴。”陳超慈愛地看著葉小濤,這孩子遺傳了父親的俊朗,粉團般可愛。
“干什么?用處大了。比如運兵,從沂州到武定,當曰即可抵達。司徒參謀長便說過,軍隊的戰斗力在于火力加速度,有了汽車,行軍速度可就快多了。便是運彈藥給養,不比騾車強?”
“那么個小車,能拉多少人?”尤氏以為造的都是那種坐兩個人或四個人的轎車。
“不是那種車,是用來拉貨的大車……”
正說著,陳嫻和陳淑回來了,“今兒不走了?平亂結束了,姐夫他們該回來了吧?可是為什么還發了那么多的軍服給南面?下午宋處長去,將廠里的存貨全都搬空了。看樣子過年俺們也不能歇了。”
“不走了,明天早上回去。”葉延冰看了眼妻子,“是嗎?嗯,據說那邊挺冷的。打仗,訓練,軍服破的快,正常的補充吧。”
“過年你回不回來?”
“不回來了。要組織一次對抗演習,我是總指揮,走不開。”葉延冰歉意地看了眼妻子。
“沒事,好好練你的兵吧。”陳嫻大氣地一揮手,“反正俺也歇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