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帝曹髦這幾天的心情相當不錯。
這當然不是因為是勛病倒,而且眼瞧著就要掛了。雖說崔琰見天兒在小皇帝面前進言,詆毀是勛之政,但基本上還算對事不對人——一則崔季珪要臉,既然人盡皆知他跟是勛有齟齬,再直朝對方面門開炮就有公報私仇的嫌疑啦;二則是勛曾受曹操信重,他跟曹髦也沒有什么根本上的利益沖突,小皇帝對是令公還是頗為倚重的,崔琰何德何能,而敢妄進讒言?
所以目前曹髦對是勛的看法是:祖姑婿的忠誠和能力毋庸置疑,但他施政合乎亂世,重商賈、酬功臣、用寒士,為的是最大限度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最大限度榨取一切可以榨取的資源,如此才能富國強軍,逐鹿天下。可是等到天下一統以后,便當重建秩序并且與民休息,他那一套就未必合適啦,更不可為萬世之法。老人家都是頑固的——雖說是勛也并不算老,起碼不比崔琰老——不愿變更其政,那就只好由我來逐漸收攏權柄,收拾局面了。
故此是勛病倒,曹髦或許還覺得上天賦予了自己奪權、變政的良機,但是勛若就此一暝不起,對朝局的穩定和小皇帝的施政,其實并沒有什么好處啊。他絕對不會盼著是勛這會兒就死,所以才會親自上門去探視,回宮以后也向祖宗祈禱,希望是令公可以延壽。
對此崔琰、楊修等人自然心中洞明,但也有人誤叛形勢——黃門任曙吉就自作聰明地對曹髦說:“若令公不諱,陛下即可大展鴻圖矣。”
曹魏宮廷中所用閹人不多,還不及后漢桓靈時的四分之一,主要根源在后漢群宦之亂殷鑒不遠,曹操雖然出身閹宦之門,但早就搖身一變為士大夫對敵寺人的急先鋒啦,他天生討厭宦官。當然啦,只要帝王多妾的傳統不變,宮中的閹人就不會絕跡。所以多少也養了一些,但明令不可插手國事。
而且鑒于后漢的諸常侍之亂,曹操把相關名號也全都給廢了,如今宮中宦者品級最高的就是黃門。這個任曙吉本為漢朝的宦官。曾侍奉獻帝曹皇后,在耿紀、韋晃之亂中還幫過是勛的忙,即以此功績受到曹操的獎掖。后來漢禪于魏,任曙吉不肯跟隨劉協就藩,到處求告。終于留了下來,就此成為曹魏宮中有數的幾名大宦官之一。
宦官之身家性命全都維系于皇權,所以任曙吉也本能地隨時隨地奉迎曹髦,可是沒想到這回卻拍馬屁拍在了馬腳上,曹髦聞言大怒,戟指喝道:“汝寺人耳,何敢與言國事?令公生死,豈敢妄議?!”下令把他拖下去狠打一頓板子,然后轟回老家去。
崔琰和楊修正好來見曹髦,想要詢問一下。如今是令公病重無法理事——而且估計好不了啦——這中書令之位是不是要改命他人?陛下您有什么合適的人選沒有?結果正好撞見任曙吉挨揍。問清楚緣由之后,崔琰不禁沉吟,說:“陛下之愛是宏輔亦深矣,彼竟不念天恩,強取人君之柄,若其知恥,寧不愧煞!”
他所以如此感嘆,是因為是勛在“高陵之變”以后,返回都城洛陽,即用桓范之謀。開始了對內廷的一系列反擊行動。
是勛原本以為自己門生故吏遍于天下,聲望亦如日中天,曹操死后,便成深固不搖之勢。經此政變,才知道這一切都是虛的。門生故吏雖多,老者多歿,少者未成,即便已踞朝廷中樞的諸葛亮、實掌兵權的魏延等,要想掌控政權。也得且再成長個一二十年哪。諸葛亮你總得等鐘繇、陳群他們都退了才好出頭啊,魏延等輩呢,得等諸曹夏侯的第一代死光光。
所以是勛覺得自己把這些孩子扶上了馬,還得多少再送一程,否則目前朝中重臣只能算是自己的盟友,不能算黨羽,還無法真正繼承和發揚自家的理念,保護和維持自家的政策。你瞧,崔琰出來一詐唬,曹髦出來一抖威,宰相們不就慫了嗎?這慫并不僅僅怕與皇權起沖突,更大因由是覺得跟皇帝面前退這么一兩步沒啥大不了的——鐘繇在高陵前的表態,便可得見一斑。他們未必肯竭力維持自己所制定的各種規章制度,而就算肯,也未必有足夠的本事。
蕭規曹隨,那也得是曹參,功臣中皆以為功勞第一也,他有這個能量,換了旁人,只要碰上點兒坎坷,誰還管前任蕭丞相說過啥做過啥啊。
所以返都之后,是勛就一步步地往朝中安插黨羽。首先把蔣濟從兵部調到吏部,抓穩了人事權,乃命河南尹裴潛為兵部尚書——裴潛對軍事所知甚少,大權就此全都落在了侍郎諸葛亮手里。接替裴潛為河南尹,控扼京畿地區的,則是司馬仲達。
再使山陽公主抱幼女入宮,拜謁她老娘、太皇太后卞氏,趁機為老公求官——是復雖為帝婿,其實一直在各部門打零工,并無實際職務、統屬。于是經過卞氏的提示——那終究是她親女婿,就理論上而言,比沒有血緣關系的孫子曹髦要更親——曹髦被迫任命是復為中領軍,與中護軍夏侯充共掌軍事。
就是靠著此等種種安排,是勛才能夠一點一點把曹髦收歸內廷的權力再逐漸掏回來,只可惜計劃才剛走上正軌,大疫流行,他就突然間一病不起了。病倒之前,他還正想召張既張德容為虞部尚書,以接替病歿的司馬朗呢,結果這一病,曹髦得崔琰之薦,當即把這個重要的財政部門交給了汝南人程秉。
程秉字德樞,曾為士燮長史,亦嘗就學于鄭玄,但或許因為長期漂流在外的緣故,他與郗慮、許慈、任嘏等鄭門主流派(或者不如說是派)并不熟稔,相反與崔琰倒是故交。據說是勛在病榻上聽桓范說了這事兒就直惱恨,心說我諸事繁冗,顧不大上,你郗鴻豫自命鄭門首領,竟然沒想著拉攏這位師弟,使他最終落到崔琰手上——真乃廢柴之尤也!
拉回來再說,崔琰因此而感嘆曹髦待是勛如此之好,而你身為人臣,竟還想竊奪主上權柄,你是宏輔難道就毫無羞恥之心嗎?旁邊楊德祖卻由此而想到了中書令的換人問題,當即對崔琰說:“以此而觀帝心,不可言罷是令公中書也……”
計議既定,二人便即求見曹髦,崔琰先說,如今中書令病臥不起,導致中書臺日常工作都受影響,您是不是考慮換個人來做中書令哪?曹髦皺眉道:“令公尚在,罹病亦不過數日耳,豈可更易?”誰還沒個病,沒個災的啊,是勛又不是一病好幾個月爬不起來,這才幾天功夫,就想更換首相,這么做不大合適吧。
楊修淺笑道:“臣私忖之,是令公為天下所望,執掌中書,若即罷之,亦無人名望相若,可繼之也……”除非你把老臣劉曄、賈詡等人召來,或者讓鐘繇扔下尚書去管中書,否則還真沒什么合適的人可以代替是勛出任中書令的要職——“何如是令公一日為令,即使終身為令,此后臺中即不再設,乃以左仆射代行其職可也。”
崔琰點一點頭,隨即點明楊修的用意:“即鐘令君致仕,亦可永名尚書,而不更置尚書令也——此釜底抽薪之計。”
是勛當過中書令,鐘繇當過尚書令,二人都是興魏功臣中的皎皎者,將來真要是仿效后漢建云臺、懸功臣畫像,那倆不但必然入選,還妥妥的前十名啊。新一代臣子當中,你說有誰能比得上這二位?你們何德何能而敢接任中書、尚書二臺之令?所以干脆,就讓是勛和鐘繇冠著二臺主官的尊榮一直到死吧,他們之后,不再設置相關職務。
如此一來,原本外朝六相輔政,曹髦通過“高陵之變”硬往里塞了兩名內廷官員,要是中書、尚書二令此后不設,就等于是勛和鐘繇因病無法理事也好,因為年老主動退休也罷,或者直接掛了,仍舊回復六相之數,直接從外朝抹掉兩個名額——那內廷的權力必然因此而得以復振啊。
“請陛下即可因此宣詔,以示優恤功臣。”這是表示對是勛、鐘繇等老臣的敬重,外朝百官就算瞧得明白咱們的用意,那也無計可以阻撓啊。
曹髦聞言,不禁連連點頭:“此真妙計也。”隨即就案上取下一封上奏來,遞給崔、楊二人:“適有軍報來……”小皇帝這幾天心情很好,正是因軍報而生的。
其實前數日即有報至,曹仁督促黃忠進軍,直取永昌,已將城池攻克,呂凱死于亂軍之中,王伉被俘。只可惜沒能逮著劉禪,趙云保著他破圍而出,一路逃入西南蠻荒之地。曹仁上奏,說那些地方只有原始叢林和食人生番,就連漢代都從來沒能把勢力延展過去,估計趙云、劉禪跑不多遠就是一個死字。倘若派遣大軍追討,物資實在難以運補;若派小部隊追尋,林莽之中也未必能夠撞得見。所以還是算了吧——“彼既無能再興,不如且休,由其自生自滅可也。”
曹髦回復說行啊,輔國您瞧著辦吧,趙云雖勇,劉禪還是個孩子,朕不信他能有卷土重來的一天,既然跑遠了,也沒必要深追。
接著今天又接到奏報,鄧艾、石苞等已克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