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坐下,慢悠悠的吃起茶來,目光逡巡了眾人一眼,道:“你看,朕轉眼之間就五十有一了,歲月不饒人啊,有的人不服老,朕也不服,可是不服有什么法子,你們啊,生怕嫌朕不知道似的,個個趕著來拜壽,這拜壽不就是催人老么?”
說罷,吃了一口水,潤了喉嚨,朱棣又繼續道:“可是不管怎么說,這確實是大喜的日子,今日請諸卿來,便是閑坐,大家在一起樂呵樂呵,權當是陪朕這行將就木之人說說話。”
催人老三個字讓朱高熾變得小心謹慎了,這閣中催皇帝老子早些老的,朱高熾是頭一份,可是這種事豈能表露,于是他連忙道:“父皇身子好,老當益壯,萬壽無疆,豈可……”
朱棣含笑地擺擺手,道:“這些話就休要說了,嗯,酒宴還早著呢,大家先吃茶吧,你們呢,不是朕的兒子就是皇親國戚,是朕和徐皇后最是親近之人哪,來,大家隨口說說話……”
說到這里,朱棣便看了一眼朱高燧,道:“朱高燧,你平時話頭是最多的,理應拋磚引玉才是。”
朱高燧笑嘻嘻的雙手抱著行了禮,道:“兒臣話是多了一些,卻總是說不到要害之處,可見這多說無益還不及人家只言片語點中要害。不過父皇既是非要兒臣來打這個頭,兒臣豈敢不尊。”
他顯得神采飛揚,道:“兒臣在神機營里練兵,恰好帳下有個山東的親兵,此人生的五大六粗,卻不免有些蠢笨,兒臣問他,他卷著舌頭說濟南府,兒臣又問他,為何當兵?他說自幼便是武臨衛的軍戶,當然要當兵。兒臣便又問,卻為何又來了京營,他便鼻孔朝天,說小人氣力大,有功夫。兒臣自幼也好舞槍弄棒,頓時來了興致,便說,好,賞你一根齊眉棍,來,咱們比一場,結果……他卻是輸了,這愣子服了,直說兒臣厲害,論及這槍棒,怕是天下第一,只有兒臣打人的份。兒臣便說,論及槍棒,兒臣只是天下第二,他撓頭不解,兒臣便道,天底下但凡有王法的地方,都曉得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的道理,兒臣是天下第二,兒臣這皇帝老子才是天下第一。他頓時醒悟,連忙拜倒,說自己是糊涂蟲、王八羔子,這樣淺顯的道理都是不知……”
其實說到一半的時候,許多人便不禁莞爾笑了,這朱高燧倒是說的還算有趣,其實許多人都是軍伍之人,是帶過兵的,此時想到那愣子,竟都有身臨其境之感。
朱棣連忙吃茶來掩飾不俊的臉色,聽到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的時候,差點一口茶噴出來。
“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這雖是一句糙話……”朱高熾此時也耐不住了,今兒大家的任務,就是哄父皇開心的,不能冷了場,朱高燧盡了孝,他這太子沒道理無動于衷:“可是期間蘊含的,卻是君臣父子的道理,三弟所言實是發人深省。”
朱棣頜首點頭道:“嗯,可見這道理不能總在經義文章里找,這世上發生許許多多的事,大抵都蘊含著道理,死讀書沒用,不是有句話說么,叫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書要讀,該見識的也要見識。”
朱棣說到這里,便不由想到了一件讓他懊惱的事,上年他出巡北京,遭來了不少大臣的質疑,為此,朱棣大動了肝火,趁著這個時候,他繼續引申:“就說朕吧,奏書是要看的,書偶爾也讀一些,可是要真正體察民情,單靠幾本論語和奏章就成么?你不走出這紫禁城,不走出這金陵,又怎的曉得民間疾苦,有些書呆子卻是不懂這樣的道理,卻自詡聰明,實則卻是誤國誤民。不過……由著他們去吧,朕要廣開言路,就要容得下這些雞鳴狗吠之聲。”
朱棣的目光落在郝風樓的身上,道:“郝風樓,除了朕的兩個兒子,在座之人中就屬你是晚輩了,朕是壽星,今個兒朕最大,你也來說一說,朕說的是不是有道理?”
郝風樓笑呵呵的道:“陛下所言,讓微臣細思恐極。”
“哦?”朱棣皺眉,心說這個家伙,似乎是在和自己唱反調。
郝風樓道:“陛下這般圣明,眼光四路、耳聽八方,天下各處,誰能瞞得過陛下的如炬慧眼,微臣如此一思量,便大是慚愧,反而是微臣這錦衣衛都指揮使,有些不太合格了,錦衣衛素來是宮中的耳目,遇到如此明主,豈不是成了擺設,難怪微臣屢屢整肅衛中紀律,讓他們加緊打探,卻總是不見成效,微臣左思右想,這問題的根子怕就出在陛下這兒,但凡大治之世,天子賢明,便極少有名臣和良將,這倒并非是當今天下,大家伙兒不肯給陛下效力,實在是天下巨細之事,盡在陛下掌握,微臣人等,只好做懶臣,白吃這份俸祿,假裝一些積極了。”
朱棣笑起來,其他人見朱棣笑,也都不禁莞爾。
朱棣搖著頭道:“別人可以這樣說,你郝風樓卻不能這樣說,你是朕的肱股之臣嘛。”
郝風樓連說不敢。
他的過分拘謹,若是在平時,少不得要受朱棣責罵兩句,可是今日,朱棣卻沒有計較。
一盞茶用盡,話題便開了,上到國事,下到市井的一些笑話,眾人脫口出來,倒也有趣。
到了正午,朱棣自去內膳房用膳,而郝風樓這些人卻只能在御書房的膳房草草吃了午膳,而后依舊是閑坐,這真正的御宴才是個開始,大家勉強填飽肚子先歇一歇。
過了申時,終于有太監來相請了,說是陛下在乾寧殿設下了御宴,請大家宴飲。
眾人不敢怠慢,坐了這么久,早就有些不耐煩了,于是紛紛動身。
到了乾寧殿,這乾寧殿乃是天子居所,正牌子的陛下休憩之地,后宮的主要宮殿之一,與那坤寧宮不同,坤寧宮顯得精致,而這里卻是大氣。
飲宴是在正殿進行,朱棣高高坐在最上首,其他人都紛紛按著席位坐在自己的案頭后頭,酒菜還未上,得等司鐘的敲了鐘,良辰吉日時才會開始。
照例,朱高燧還是和郝風樓坐一起的,他在郝風樓身邊,笑呵呵的道:“郝兄弟,咱們待會兒多喝幾杯。”
郝風樓搖頭:“只恐君前失儀。”
朱高燧朝他眨眨眼,道:“今日父皇壽日,怕是你我做出什么失態的事,陛下也不會見怪,你從前的膽魄去了哪里,我記得你素來是個好漢子,至少比我的膽子要大,我尚且不怕,你怕個什么?”
郝風樓抿抿嘴,只得應下來,道:“那么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朱高燧笑了,道:“我也不是君子,我是酒鬼,吃醉了酒,一覺醒來,渾渾噩噩,才最是痛快,這世上這么多煩心事,若是無酒,豈不是無趣的緊。哦,還有一件事,待會兒怕是有熱鬧瞧,你看本王那皇兄,瞧他惺惺作態的樣子,你看著……”
朱高燧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也不管郝風樓能否領會。
鐘聲響起,于是無數的宮娥魚貫而入,送來了酒菜。
大家都滿了酒,舉著筷子,卻不敢輕舉妄動,直到朱棣在上首位置笑了笑,道:“諸卿料來是餓了,不必拘謹,咱們大塊吃肉、大口吃酒,到了這里,就不必為朕省銀子了。”
眾人又是哄笑,紛紛開始吃酒吃肉。
太子朱高熾,旋即舉著酒盞起身,站到了殿中,正色道:“兒臣恭祝父皇萬壽延年,愿自飲一杯,權且為父皇助興。”
朱棣象征性的舉起了酒盞,也吃了一口,呵呵笑道:“你有如此孝心,朕心甚慰。”
朱高燧今兒見太子得了父皇的夸獎,竟是沒有跑去追太子的風頭,卻是自飲了幾杯,一味勸郝風樓吃酒,郝風樓在案下偷偷拉他袖擺,壓低聲音道:“殿下也該敬酒了。”
朱高燧笑了,道:“皇兄只知道討好賣乖,不過,且由著他去。”
他這不咸不淡的態度,不禁讓郝風樓突然感覺到朱高燧有些陌生。
以往的時候,郝風樓說什么話,這個趙王是必定言聽計從的,況且他一向爭強好勝,見自己的兄長討了陛下的歡喜,其實不用郝風樓提醒,怕就已經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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