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進懵了,不是被打懵的,而是被這種行為所帶來的沖擊搞懵,他活了快五十年,除了小時候因為讀書不用功被父親責打過,之后就再也沒有挨過打了,想不到今天卻體驗到了這種新奇的事情,而且動他的還是個他一向看不起的軍戶,并且是一腳加一個嘴巴,哪怕不是對書香門第動手,這也是侮辱性極強的打法,因此他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跌坐在花叢之中,周進只覺得自己如墜霧里,腦子里有個聲音不斷回響:他為什么敢打我?這粗坯怎么就敢打我?他究竟憑了什么,竟敢朝我這讀書人動手?
宋慶自然不知周老爺心中所想,不過卻很默契的給出了答案:“你一介白身,又身為嫌犯,在問案的時候居然敢辱罵朝廷命官,該打!”
周家的仆役們此時才反應過來,卻也不敢對這膽大包天的千戶如何,他們甚至覺得有些畏懼,只得將自家老爺攙扶起來,然后老老實實的退到一旁,等待著事情繼續發展,只是性格再如何樂觀,對周家再怎么有信心的人,也知道這次的事情恐怕不能善了,之前搶劫宋慶商隊的事情,周家根本沒當回事,因此絲毫不會避諱下人們,這些人也都是暗中偷笑過的,都覺得宋慶在自家老爺面前毫無還手之力,可如今人家來還手了,反倒是平時敬若神明的老爺此刻呆若木雞,失魂落魄。
這周家不會要完吧?
有幾個老成持重些的仆役心中想著,隨即開始尋么起家中各處隱秘所在,若是周家真的完蛋了,他們總歸也要帶點東西走的,雖說這么干有些對不住主家,可總比往后坐吃山空的強。
周進努力站直了身子,想要將自己作為書香門第的尊嚴找回來,可他發現自從挨了那個嘴巴之后,無論他如何努力,從前那種尊嚴和傲氣再也找不到了,宋慶那巴掌就像是雷霆一擊,將所謂的書香門第劈得粉碎,跟著的那一腳則在他身上印了恥辱二字,除非將這兩下子還回去,甚至還要加倍奉還,否則他永遠都別想把什么尊嚴驕傲之類的東西找回來。
可他不敢,面對這個自己從前很看不起,甚至都不會看在眼里的粗坯武夫,他曾經有過很強的心理優勢,對方買賣開張大宴賓朋,他連個管家都沒派過去,在街上偶爾看到,也能夠以極其輕蔑的眼神看著對方,并且絲毫不擔心會遭遇報復,可如今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沒有了,或者說是化作了現世報一般,全部都報應到了他的身上,不斷沖擊著他的神經。
一句話,他真有些害怕了……
宋慶很擅長察言觀色,迅速發現了對方眼神中的畏懼,嘴角微微上挑,冷然道:“既然周老爺不打算跟本官說實話,那就只好在貴府搜上一搜了,得罪之處還望周老爺莫要怪罪。來人,給我搜!”
“你要做什么?你憑什么搜我的宅子?我要去知州大人那里告你,我要去南直隸告你!”周進很是神經質的蹦跳起來,卻根本不敢邁到宋慶面前一丈之地,只能在遠處不斷比劃著,狗營的人卻不和他扯那么多,宋慶既然要搜,那就徹底的搜,將這周家翻個底朝天,就不信找不出有用的東西,況且在某些比較核心的人看來,東西是必然可以找得到的。
宋慶也不搭理周進,自顧自的在宅子里面溜達,忽然間眼前一亮,對正縮在人群中的高挑漢子招手道:“來來來,沒錯,就是你,當初趕車的那位大爺,你出來一趟。”
所謂趕車那位大爺,就是周家的正選車夫,這人不但趕車技術好,還吐的一口好唾沫,當日宋慶可是領教過的,如此人才在此情此情下山水又相逢,豈能再次交臂而失之,宋千戶面帶微笑,伸手攬人,車夫只得不情不愿的走了出來,戰戰兢兢道:“小人前日多有得罪,還望大人饒命!”
“不不不,這你可就猜錯了,我這人心眼小的很,幾乎是睚眥必報,錙銖必較,聽不懂這兩個詞是嗎?要多讀書啊,簡單一句話吧,你今天完蛋了。”宋慶言罷,見車夫一副將要昏厥的模樣,又換副笑臉道:“不過你放心,本大人乃是朝廷命官,不會草菅人命,只是讓你做些喜歡做的事情而已,做完了你自然可以回去。”
聽說不用死,車夫頓時長出一口大氣,生怕宋慶變卦,立刻問道:“不知大人要小人做什么?”
“這么著急啊?看來你果然是有這方面愛好!”宋慶笑的愈發歡暢,用腳在地上畫了個圈,將車夫拽進圈內,指著地面道:“你不是喜歡吐唾沫嘛,那就在這里吐,我不喊停你就必須一致吐下去,只要停下來,我就讓人拿鞭子抽你!”
“這個……”車夫臉色頓時變得慘綠一片,有些尷尬道:“大人,這不太合規矩啊,要不您換一個?”
“要不殺了你,要不就在這里吐,二選一,你自己挑!”宋慶說著,已經抄起一柄鋼刀,指著那個圓圈道:“我數三個數,不吐的話就是一刀,一,二……”
“大人別動手,小人吐就是了!”萬般無奈之下,車夫也只得開始朝著地上拼命吐起唾沫,不過片刻工夫,腳下那片地方便已經成了一灘,口腔里也是干涸的可以,有心想要停下,卻見身旁站了兩個狗營的士卒,每人手中攥著一根鞭子,正虎視眈眈的看著他,最終還是沒敢聽下,只得繼續很痛苦的吐下去,周家仆役們也都是一副惡心表情,紛紛躲到別處。
小施懲戒之后,宋慶也懶得再搭理此人,繼續在那里盯著周進,周老爺此時倒是毫不示弱,不時威脅宋慶要去南直隸告狀云云,可怎么看也顯得有些色厲內荏,他的勢力范圍只在徐州,南直隸根本沒有熟人,加上如今家產敗壞大半,即便真有熟人也沒錢疏通,也不過是嘴上說說而已,心中唯一的希望只寄托在已經被掉的周大刀身上,希望此人能夠力挽狂瀾。
片刻之后,洛小北領著幾個人從內院走了出來,手上捧著幾件東西,臉色凝重的遞給宋慶道:“大人,卑職在周家發現這些東西,請大人過目!”
“這是何物?”宋慶滿臉迷茫的接過那幾樣東西,傳閱給眾人去看,余光卻一直都在瞥著那周老爺,忽然間發現一絲異樣,洛小北送來的自然是周平之前埋藏好的那些無生老母相,以及聞香教的木牌子,按理說周老爺這等書香門第的員外,應該是不識此物才對,可為什么這廝眼神中竟然閃過一絲慌亂?難不成自己當日的戲言還真蒙對了?
正琢磨間,早已經安排好的趙滿熊已經看過東西,大驚失色道:“大人,這可是無生老母相,這是聞香教的物件!”
“聞香教?”宋慶顧不得多想,直接入戲道:“可是頭幾年造反的聞香教?”
“正是!”趙滿熊點頭應道,隨即將目光偏了過去,用難以置信,痛心疾首,怒其不爭等幾種情緒同時看向周老爺。
宋慶見這配角演技太高,唯恐自己被人搶戲,立刻改了戲碼,一把抓住周老爺脖領,怒不可遏的吼道:“好你個周進,枉你自稱書香門第,圣人門下,竟然與反賊為伍,今日本官要不教訓教訓你,便對不起當今皇上!”
一邊喊著,宋慶一邊仔細觀察周進表情,見這位周老爺竟然一反常態的沒有暴走,甚至連抗辯的話都沒說,眼神里全是惶恐,心中愈發斷定這里頭有問題,立刻吩咐洛小北道:“接著搜,他這宅子里定然還有別的,必須給我搜出來!”
洛小北頓時一愣,他是整件事的參與者之一,知道已經沒有其他東西了,如今宋慶卻依然叫他搜查,也不知要查些什么,不過他素來聽話,當下也不猶豫,再次領著人進了內院,這次的動靜可就比之前大多了,方才還只是有嫌疑而已,而且只是牽扯到什么殺人案里面,如今可不止是殺人,是涉及到謀反的大事,周家自己人都有些傻眼,根本就不敢阻攔,只能任憑狗營的士卒在內院翻來覆去的尋找,有些膽小的甚至想要開溜,要知道這謀反可是禍及家人的,他們可不想給周家陪葬。
周進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身子也在緩緩哆嗦,整個人好像行尸走肉一般,先前還多少留存的氣勢,此刻已經蕩然無存,府中上下人等對老爺都是熟悉的,還從沒見過這般境況,心中更是擔憂,生怕人家再搜出些別的什么東西。
過了片刻,里面傳來撞擊,隨即便是墻體倒塌的聲音,原本活死人似的周進突然間迸發起來,朝向門口處撒腿便跑,宋慶一時不查,竟然沒有抓住,誰知那周進沒跑幾步,正好踩在車夫吐唾沫的濕地上,手忙腳亂幾下,頓時摔個馬趴,宋慶幾步趕了上去,一腳踩在后腰上頭,命令道:“來人,先將這廝看押起來,我去后面看看!”
幾個狗營士卒趕忙將人看住,宋慶大踏步的走進后院,正巧見洛小北等人鑿墻,大聲問道:“那邊到底怎么回事?”
“大人,這里有個空格,好像是件屋子!”洛小北一面說著,手中大錘狠狠砸落,將那外墻砸出個窟窿眼來,頓時露出里面的一方冬天,借著陽光看去,像是個什么祭臺,他朝里面探了探頭,可洞口終究太小,里頭光線也被遮住,根本看不清楚,便向宋慶喊道:“大人,這里肯定有個暗格,這是姓周的臥房,估計只有他知道怎么打開,要不去問問他?”
“他不會說的,直接砸開,等會帶他過來看看!”宋慶說罷,直接從某個士卒手上搶過錘子,狠狠砸了起來,邊砸邊道:“還是本官有先見之明,知道帶著錘子過來,如今還真就用上了!”
一通猛砸之后,墻皮終于被砸出個半人高矮的空間,宋慶貓著腰鉆了進去,稍稍打量幾眼,頓時被驚呆了,喃喃道:“周老爺,這次你真的事發了,可這事情未免也太大了些……”
墻皮內部是一間窄小的屋子,大概能夠容納五六個人橫排展開,縱向差不多能有兩個人的位置,正中心處擺著一個五彩繽紛的祭臺,上面供奉著無生老母相,這尊塑像宋慶已經見得多了,可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大個頭的,比他拿進來那個足足打了四五倍還多,香燭也還剩下一半多,看樣子今日是剛剛供奉不久,說不定正祈禱無生老母把他宋某人一道雷劈死呢。
宋慶真有點傻眼了,這劇情實在是太過神轉折。
他原本只是打算冤對方一下,反正例外都打點好了,周家這些年太過清高,同樣也太過霸道,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很是得罪了不少人,只要能用官司把他纏住,弄進去好歹得脫一層皮,大家還都能落好處,周家如今已經沒多少錢了,這一趟說不定直接就能給敗掉,可照如今這架勢來看,自己怕是沒冤枉他,這廝根本就是聞香教的人,至少也是有勾結的。
可如果這么一來,證據倒是真坐實了,根本不用捏造什么,但自己似乎也在不知不覺之中,得罪了一些潛在敵人。
皺皺眉頭,宋慶暫時也懶得多想,直接朝外面喊道:“小北,去把那姓周的叫進來,順便告訴那些衙役,讓他們去稟報知州大人,就說在這里發現聞香教逆賊了,讓大人趕緊帶人過來!”
洛小北應聲而出,周家的仆役們也都跑得精光,偌大間屋子只剩下宋慶獨自一人,面對著那尊塑像,以及周圍兩處牌匾發呆,那牌匾是用紫檀木做的,看上去相當名貴,可上面的字跡卻顯得格外刺眼。
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感謝philipluo,能跑就跑,飛天星和衣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