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時節,下了一場綿綿的細雨,如針似牛毛,淅淅瀝瀝地下了四五天,方才得晴。
用青嬤嬤的話說:“小姐不是最愛吃沙梅么?雨過天晴后,再曬上幾日,郊外莊子果園里的沙梅就該熟透了。”
說到又沙又甜,還帶著點點酸味的沙梅,素妍就饞得吞口水。江家有百頃大齊皇帝賞賜的良田,分成了三座莊子,有專種果蔬的莊子,每隔一段時日,莊頭就派人送一回新鮮果蔬入相府。
天剛放晴,素妍身上的痘疤脫落干凈,這就意味著,她的病大好。一大清早,遣往青林苑隔離的一干丫頭、婆子回到得月閣。眾人忙碌地清掃院落,虞氏派了自己得力的大丫頭過來幫忙,里里外外都用石灰水刷過,又用艾草煙熏,連墻角處都撒了些許硫磺。
素妍在艾草香湯里泡了大半日,細細洗泡方換上干凈的衣袍。
青嬤嬤用艾草濃湯將綠色肚兜泡過,晾曬在太陽底下曝曬去毒氣。
白芳整理素妍衣衫時,將素妍病中時穿過的衣物、蓋的被子、綢單攏到一處,在院中新掘坑焚燒。
白蘿見白芳在焚燒素妍新換下的衣物,而青嬤嬤又花時間只為洗那條肚兜,頗是不解:“青嬤嬤和白芳姐姐真是古怪,要洗一并都洗,一個洗,一個又在燒,我倒糊涂了。”
白芳忙著自己的活,漫不經心地回道:“肚兜是胡三小姐送的。”
胡三小姐與小姐交好,自然比不得旁的東西。小姐送胡三小姐的東西,數不枚數。胡三小姐送給小姐的,據她們上下所知,恐怕也就這肚兜了,還是她們義結金蘭的信物。
這一日,得月閣上下人人都用艾草湯沐浴,就連得月閣都漂散著艾草的馨香,艾香氣數日方散。
夜里,虞氏特意過來陪女兒共享暮食。
素妍站在窗前,臨了一百個大字方才躺下。
青嬤嬤今兒的心情特好:“小姐,太太說兩日后家里設了沙梅宴,請了幾家小姐、太太過府來玩。明兒一早,繡娘過來給你量裁新衣。”
素妍平靜應答,青嬤嬤一直是陪她最久的人,在她被胡香靈毀容毒啞后,誤以為她已死,大病了一場。
后來,青嬤嬤入了庵堂出家。卻不是在無色庵,而是在皇城外另一家小庵堂,孤苦地過完了余生。
青嬤嬤沒有離開,糾結著如何說胡香靈的事兒,又生怕一不小心傷了素妍。
經歷了一遭,素妍早不是曾經那相單純、胡鬧的女子,她的靈魂早已是個二十多歲的成熟女子。問道:“嬤嬤有話與我說。”
不離又不說,明明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瞧著就是有心事。
“小姐。”青嬤嬤伸手捧住她小小的柔荑,即便是五月梅雨時,她的小手還是冰涼依舊,原本白凈的臉頰上有三枚淺淺的痘痕。
太醫說恢復得很好,再過幾日,就瞧不見痘印,特意另配了上好的藥膏,會讓留痕的地方與其他健康肌膚一樣嬌嫩。
青嬤嬤含著笑,小心翼翼地,“小姐,我想說胡三姐兒的事兒。”
她低應,沒有追問,心靜如水地等待著青嬤嬤后面的話。
青嬤嬤道:“要是奴婢說了,你得答應奴婢,不要吵鬧,可好?如果你吵鬧,我就不說了。”
曾經在她被毒啞時,她才知道染天花、臉上留疤都是胡香靈所為。但這回,她父母和身邊的嬤嬤已經知曉一切真相。
素妍很快想到這事,小六前世因染天花而夭折,今生小六是中毒,還尋到了西歧郎中得已解毒。小六活下來了,那么三奶奶也不會再出意外。也許一切都在改變,這一世她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也要想法救全家的性命。
“嬤嬤,我答應了。”
青嬤嬤見她平靜如常,調整心情,低聲道:“小姐,你知道胡三姐兒送你藥膏的事么?相爺和宮里的五名太醫已經證實,那藥膏的確是除疤的良藥,但對患有天花的人來說,卻是最忌的東西。”
素妍一切都曉得,可是當聽到父親找了太醫確認,還是吃驚不下,若在未出痘之前就抹上,恐怕病愈之后就真的會留下痘痕,涂抹過藥膏的地方痘毒無法排出,能最大程度地損傷身體,原本能出痘卻不能出痘的地方留下難看的疤痕,民間稱為“麻子”。
前世的她,臉上留下的就是三枚這樣的東西,兩個豌豆大小,一枚黃豆大小,極大的影響了她白凈的臉龐。三枚痘痕就像美玉上的瑕疵,大大打折她的清麗,原有的十分也只留下了六分。
“既是如此,嬤嬤為何還留著它?”
本是稚嫩的聲音,卻帶著大人的語調,聽得青嬤嬤心頭一緊,小姐真的是懂事了,不似過往那般每遇不愛聽的話就大吵大鬧,直鬧得人不敢再說。
青嬤嬤覺著應該讓素妍知曉真相,索性將肚兜上帶有天花毒的說了。
相爺雖只證實那藥膏有問題,可現在相爺和太太都已經認定,素妍感染天花,是因為胡三姐兒送來的肚兜所致。
聽罷青嬤嬤的話,素妍依舊沉默,她花了數年的時間都不明白,自己待胡香靈如此好,胡香靈為何要如此對待,毒啞毀容,還將她送往無色庵軟禁了長達七年之久。她本是一個活潑、笑鬧的人,硬是在那七年里口不能言,任人欺凌。
那一段歲月,是她記憶里無法回顧的惡夢,逃避不得,拋卻不下。
她是何等驕傲的人,卻在那七年里最現實壓低了頭。
“嬤嬤,你告訴我,我拿她當成親姐妹一般,她為何這樣對我?她沒有首飾可戴,我拿著自己的錦盒,由她挑選。沒有漂亮的綢緞做新衣,我讓大嫂挑最漂亮的緞子給她。而她竟要害我?”
青嬤嬤看著傷心的素妍,心里怨恨著胡香靈。
素妍常想如若有一個人待自己好,她定會同等的回應對待,甚至加倍付出。而她的付出,換來的是胡香靈的利用與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