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利有信騎在馬上,行尸走肉一樣晃回了營地,他頭盔下的頭發已經被汗水和血漿糊住,高大的身軀微微有些佝僂,威猛的臉龐被戰火熏得彤黑,胳膊因為受傷綁得嚴實,他的鷹以為那是供自己棲身的抓皮,卻是一個勁兒往上站,被他趕了很多次,就站在了他肩膀上的盔甲葉上。
為什么東夏奇襲高奴,為什么高奴那么快就丟,又為什么今天竭盡全力,戰爭還打成這幅模樣,他完全不清楚。
這幾年來,因為對狄阿鳥忌憚,他殫精極慮地經營諜網,整備兵馬,修筑城墻……然而東夏一出兵,一切建構起來的防御全都崩潰了,實在解釋不了為什么,他只能推到長生天和拓跋神的身上。
因為他心里信這些,就覺得一股涼氣在腦后盤旋,怎么驅趕都不飄散。
殘兵敗將拉著長長的隊伍,不乏有人呼號,他心里更加煩躁,終于到了營地,下了馬,回頭也不安置將士,尋了個帳篷就鉆了進去。
那里頭有從高奴城鄉擄來的幾十個女包衣。
這幾天了,他瘋狂地做這些事,因為感覺到死亡的逼近,不知家族會不會遭受毀滅,幾個兒女會不會受到牽連,他竟是想著怎么在這些女人身上中下自己的種子,然而讓人把她們全部放走。
然而走進去,外頭一聲哀嚎又把他驚出來。
再戴著頭盔,坦胸露懷,暴躁地走出來,一看,見是一名士兵被伙伴拔了身上釘著的長箭,飚了一股血,在地上翻滾慘叫,驚擾了他,二話不說趕上去,一刀剁了過去。那倒霉的士兵沒死,往前爬著,喊著救他,野利有信卻不容別人施救,瘋狂地咆哮著,叉開兩條腿跨過那士兵,又舉起彎刀,使勁地往下剁……
明亮亮的火把下,幾乎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看著,因為這個士兵不是奴隸,是拓跋氏嫡系部族出來的男丁。
即便是他的幾個心腹,見他如此兇狠的模樣,也不敢去阻攔,幾乎所有人都在想,他瘋了。
野利有信還沒瘋。鮮血飚了他一臉,他清醒過來,恢復將領的威嚴,要求說:“把人給我拉走。”扔了彎刀,接過旁人戰戰兢兢遞來的布,擦了手擦臉,他才找到理由說:“英勇善戰的拓跋氏族人現在在哪?怎么現在盡出這些受了一點小傷就嚎得跟野狼一樣的孬種?”不管別人信不信,他先信了,當年他跟著同族的將士出征,自己身上大小瘡口十幾個,哼都不見哼,這個兒郎卻只是被人射了一箭,呼喊了一路,現在到了營地,被拔了弓箭裹傷呢,還滿地滾爬。
不殺他殺誰?
不殺他,怎么打贏東夏?
東夏狄阿鳥的鐵騎那都是刺到臉上都眨都不眨眼睛的,憑這樣的兒郎怎么打得贏?
兇殘的人,舉起的第一刀永遠都是對準自己和自己的親族,他拔了一把短刀,“哼”一聲插到了自己身上,拿來一支火把照耀傷口和短刀,嘴里卻是喝道:“這才是拓跋神的子孫,這才是。”
拔下短刀,任奴隸上來裹住傷口,他清點出自己的親族和心腹,一擺手讓他們跟自己走。
巨人一樣邁動兩只沉重的腳步,腳步落地,總讓人覺得地動,總讓人覺得他會猛地傾倒,把地面砸出來一個深坑,可他沒有,走到一個小帳篷邊,一矮身鉆到進去,隨后,他身后的人都跟著鉆了進來。
大伙坐成一團。
他開始說:“今天這一仗,我們都豁出去了,結果怎么樣,還是撼動不了狄阿孝的軍隊,想必他拓跋黑云也看到了。不是我野利有信無能,而是長生天不保佑,他刮了東風,騎兵一揚塵,那東風再一刮,昏天暗地,這能怪誰?高奴丟了怪我們么,高奴丟的那天,我們在高奴么?我們在么?”
一名心腹憤懣地說:“將軍說的一點都沒錯,狄阿鳥的軍隊就像是不死之身,他們每一個人都穿有厚甲,弓箭根本射不透,他們的馬匹比西慶進貢的戰馬還有耐力,一個冬天都不掉膘,排起陣型沖刺,隊伍比木桿都直,舉著的刀槍也銳利無比,每次都密林一樣扎在我們的勇士們身上,別說我們,就是大王的衛隊也比不過。那些說我們無能的人,讓他們自己來打一打看。”
另一個心腹說:“絞殺到一起時,他們三五成群圍攻一個,槍扎刀砍弓箭射,在馬背上神出鬼沒,動作干凈利落,就好像同一個人,好像是孿生兄弟,多少勇士,多少巴特爾都是這樣倒下的?”
眾人將戰場上的親身經歷描述還原,隨后就是一陣巨大的恐懼。
野利有信瞇著眼睛,嘴被撇成一道弧線,下巴上鼓著肉疙瘩,就像馬上就要哭出來了一樣,他就這樣坐著,坐著,粗氣不斷從鼻孔里給放出來。
外頭一聲呼喊。
眾人被驚動,順著聲音的方向扭頭。
那呼喊又響了起來。
伴隨著收勒韁繩的戰馬急不可耐的鳴叫:“野利有信將軍,野利有信將軍!黑云王爺讓你去一趟。”
野利有信爬了起來往外走,嘴里說著“不知是好事是壞事”。
門口的部下慌忙爬起來,到前頭給他撐開簾子。
他就又坦胸露乳地趟了出去。
到了外面,來通知他的騎士仍在戰馬上,那戰馬一個小圈、一個小圈地盤旋。
營地就在榆林的旁邊,一只巨大的烏鴉飛了進去,“嘎”地一聲怪叫。
火鴉是拓跋氏的吉祥物,野利有信因為長得黑,小時就被人稱作黑鴉兒,他自認為烏鴉和自己有緣,扭頭看過去,試圖尋找那只不見了的烏鴉,岔開雙腿站定,威武地撐開雙臂。
部下給他送了身袍子,他卻不肯穿,大吼一聲:“我要讓拓跋黑云看看,就算是死,也要讓他看看,我野利有信是望風而逃的棄城者,還是為汗爺立下過汗馬功勞,一身傷口的巴特爾。”
他要來戰馬,扯掉破爛的衣裳,翻身騎了上去,兩腳趕著馬腹,向營門外走去。
他的巴牙們也紛紛上馬,跟了上去。
到了拓跋黑云的營地,拓跋黑云背對著營門,手持馬鞭站在空地上。
他下馬,大步走了上去,行個單膝跪禮,扎在地上,抬起頭看著拓跋黑云,倔強地說:“可是汗爺讓你治罪來著?”
拓跋黑云扭過頭來,立刻看到他身上的新傷舊疤,嘆息一聲,淡淡地說:“接下來的幾天,你就在我的營地里養傷吧。打仗的事兒交給別人。”
野利有信從鼻孔里噴了口氣,爬起來說:“也好。容我安排點兒事情,我且看看別人怎么打贏東夏狄阿鳥的軍隊。”
他背轉身子,向自己的巴牙們宣布:“你們都回去吧,我就留在黑云王爺這兒,我帳篷里的那些女人,給分點金銀,把她們都送走吧。”
帶著猙獰的笑容,他說:“當年我們進攻漁陽,我不贏,王爺去了,怎么樣?不也是打不贏?最后,我們丟盔棄甲,是一起逃走的。已經五年了,狄阿鳥已經訓練出更加英勇善戰的軍隊,現在就在對面,要是沒有人能打贏,讓我死,我不服。要是有人打贏,說明我野利有信無能,我二話不說,請王爺賜我一杯毒酒,給我留給全尸,我要是皺一皺眉頭,我就不是拓跋神的子孫。”
也只有這樣,拓跋黑云才不怕殺野利有信生變。
他“好”了一聲,吩咐說:“來人,立刻扶野利將軍去養傷,上最好的瘡藥。”
野利有信被人押走,拓跋黑云卻還是在營地里站著,明天的戰爭會順利嗎?要贏,就贏在東夏精銳軍隊只有兩萬上下,經過幾天鏖戰,傷者眾多,士卒疲憊……眼下自己又帶了三萬軍隊,全部都是生力軍。
他霍霍走動,在腦海里翻找軍中可以克敵的猛將,計劃明天的布置。
整個營地里壓抑異常,將士們都知道這幾天的戰況,究竟能不能打贏野利有信軍中的將士們口口聲聲所說的可怕軍隊呢?
與拓跋黑云的營地截然不動。
壓制不住的旗軍一心請戰。
他們闖進狄阿孝的中軍,鬧鬧咧咧地呼喊:“寶特將軍。讓將士們歇一歇吧,輪也該輪到我們啦。”
狄阿鳥仍在隱藏行跡,并不出現。
狄阿孝應付了一番回來,苦笑說:“我是頂不住了,血書一大堆。阿哥你說吧,讓不讓他們上?”
狄阿鳥說:“怎么不讓?大戰在即,總要磨練一下他們吧。到時讓他們輪換上陣,你集中幾千人馬,關鍵的時候接應,可以徐敗,不能潰散,更不能死傷慘重。”
狄阿孝想了一下說:“也好。他們就是能打贏也得敗,正好給拓跋黑云讓開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