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兒虎卻不知道自己送三石弓,他阿哥覺得他給人難堪。
他自己已經能開三石之弓,在這一點上,已經超過當年的狄阿鳥。
雖然盛傳狄阿鳥十二三歲上戰場,就用過三石之弓,其實是二石和二石半的,偶爾用一用三石,也都是為了符合他的半滿快射的獨特弓術。
十四歲的嗒嗒兒虎卻是個另類,他個頭雖然不低,身材并不顯粗壯,站在一處練武場上,甩開衣裳,露出一身滾動的青筋。
他的武藝連幾個勇冠三軍的將領都感到驚詫。
他們之中沒有一個在十四歲時達到過這種程度,心里不是認為嗒嗒兒虎天生神力,就是戰神下凡。
嗒嗒兒虎因為長期居住高顯,沒有母親和阿奶管束,野起來,獨自深入密林,夜宿不毛之地,暴虎馮河的事兒哪樣都沒少干,高顯金兀術所部好斗的少年人一聽說李虎大名,就悄悄繞著走。
回到東夏,狄阿鳥一看,人才十四歲,就有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苗頭,內心的憂慮就上來了,思前想后,騙他入官學,哄他把精力放在讀書上,免得將來大王一身武勇,不能文治天下。
暗中瞄他的一些重臣心想,武藝好,讀書肯定不好,卻又一個沒想到,嗒嗒兒虎進了官學,除了幾門需要大量背誦,要求一字不差的功課不好之外,其它的樣樣名列前茅,就這,他嗒嗒兒虎還不干,他在通好學堂成績都是第一,回來之后只能算前茅,自己覺得不舒服,逢到阿爸問起,還不好意思說成績,最后干脆說:“阿爸。我以后知道好好讀書了,將來考個狀元給你。”
這一讀書就收不住。
敢為天下先,就要有敢為天下先的勁頭。
讀了一天書,滾動著青筋,沙坑里幾個負重深蹲起來,他阿奶派人來找他。花流霜一直埋怨狄阿鳥,你把孩子扔高顯就罷了,好不容易回來,又慫恿他考狀元,弄得人一天到晚讀書,有個家宴呀啥的都見不著。只要她一見嗒嗒兒虎讀書,就節杖一戳,冷呵呵地說:“讀啥讀?哪樣東西是讀書讀出來的?你阿爸小時候一讓讀書就偷懶,你咋反著呢。讀成個書呆子,他就后悔了。”
然后,嗒嗒兒虎就該憋屈地大喊:“奶奶。”
老太太讓嗒嗒兒虎回家,嗒嗒兒虎不敢遲疑,免得老太太又拿節杖戳他,回屋換了一身衣裳,收了腰,本來變成一位翩翩少年,卻不料順手撈個穿滿飛鏢的武功帶,扎下去再撈了一把彎刀,已經不倫不類。
馬棚邊養父已經備好了馬,狄阿瓜等著他呢,他的伴讀鐵牛兒百無聊賴,為他梳了兩下馬鬃毛。
他笑了一笑,要養父和養弟一起去,他們都不肯,說怕擾到老太太清靜。
嗒嗒兒虎就帶上狄阿瓜和鐵牛兒,一躍上馬,揚長而去。
來叫他的人都喊不住他,看著他用精湛的馬術在土院子里就開始翻騰。
出了院上了路,他更是像一只海東青吊在馬背上,閃電一樣飛馳。
到了內城邊上,忽然見得一個書攤,掛了很多的字畫,他猛地勒住戰馬,戰馬一豎而起。不等戰馬停住,他一扔韁繩,下馬瞄上那些旗幡一樣的畫卷。
看了幾看,他在其中一幅跟前挪不動腳了。
那上頭畫了一幅下山猛虎,湊在一朵牡丹面前,似陶醉似輕嗅。
他二話不說,用馬鞭點著問:“此畫何人所作?”
賣畫的笑道:“這是一位來漁陽入官學的先生放這兒寄賣的,要價極高,小郎君不要被嚇退。”
嗒嗒兒虎點了點頭,說:“我喜歡。就嚇不退。我喜歡,我阿爸也一定喜歡。此畫大有深意。他要價高,那是看準了的。”
賣畫的立刻把手掌伸來,另一只手伸過去,捻一下前頭那支胳膊的袖子,示意要袖語。兩人在袖子里一接觸就各自縮手了,賣畫的臉上一幅不敢相信的模樣。狄阿瓜和鐵牛兒從后面跟來,均以為嗒嗒兒虎出價太低,打一旁不停問:“多少錢。他要多少錢?”
嗒嗒兒虎說:“他要一百貫。我出一千貫。”
狄阿瓜懵了。
他苦笑說:“李虎。出門有你這樣買東西的嗎?”
鐵牛兒打一旁說:“李虎。你自己就會畫畫,干嘛出一千貫買他的畫?”
嗒嗒兒虎再一次上前,盯著那幅畫片刻,搖搖頭說:“你們不懂。這幅畫值得一千貫。若是我阿爸在,一定出更多。去。阿瓜。你回家給我阿媽要錢去。就要一千一百貫吧。一百貫是這位阿郎的辛苦錢。一千貫是作畫的酬勞。”
東夏的生意人卻是實在,連忙說:“你想清楚,先回家給你家大人商量,我是能得一筆錢,但那不是欺詐你么。”
嗒嗒兒虎一回頭,給狄阿瓜耳語說:“快去。若是我阿媽不給,找我阿奶要,若阿奶也不給,你就說:李虎在為一國買雅量。”
狄阿瓜愁了。
他想了一下說:“阿虎。我都是大人了。我回去這么一瘋,不合適呀。讓鐵牛兒去。”
嗒嗒兒虎瞅他一眼。
狄阿瓜只好說:“好。好。好。我去。我去。先說好,我全說是你的意思。”
嗒嗒兒虎點了點頭。
狄阿瓜走了,嗒嗒兒虎找個石墩一坐,坐了好一會兒,他阿奶派去喊他的人才追上來,見李虎城門口坐著不走了,就說:“李虎。走呀。”
嗒嗒兒虎給他揮揮手,要求說:“你先回去。我要買畫。”
他阿奶派來的人是大人,下來就為他參謀,一聽一百貫,已經覺得是天文數字,再一聽李虎出了一千貫,頭發都差點豎起來,他反問:“李虎你不怕你阿媽揍你?你要知道咱們家一個月的開支……”
嗒嗒兒虎知道他要說家中日常開支也不過這么多。
他不愿意對待阿奶這邊四十多歲的人,像對待鐵牛兒和狄阿瓜一樣干脆,笑了說:“阿伯,我要一千貫錢都拿不來,這手還能拿點什么。”
他舉起一只手讓大漢看。
大漢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本能地去接他的手掌。
狄嗒嗒兒虎仍微笑著。
大漢覺得哪不對,卻就是反應不過來,鐵牛兒也去看嗒嗒兒虎他手掌。
嗒嗒兒虎說:“我是我阿爸的兒子,這手能抓一千貫嗎?”
大漢幡然醒悟,脫口道:“能。”
他欲言欲制,終于站一邊不說話了,只是瞄著那賣畫的,死死盯住,看他有沒有欺詐仨少年。
嗒嗒兒虎再次回到畫前,凝視不動,幾次伸出手指,要去點觸上面的花朵和老虎,卻沒有觸上去,只是念念有詞:“猛虎愛牡丹……猛虎嗅牡丹,猛虎賞牡丹。這畫神了。”賣畫的站一旁說:“官學的學生來了幾波,都說猛虎不食牡丹,這畫太謬,賣一百貫,純粹坑人。我講給那畫師,那先生說:猛虎細嗅牡丹的情懷,豈是他們能懂的?”
他還說完,嗒嗒兒虎打斷說:“細嗅。細嗅用得好。那先生在哪兒,知道姓名不知道。”
賣畫的說:“姓石。像是個有學問的人。是從靈武那邊來的。在官學客居,不知道是要入官學,還是在等一個月后的掄才大典。”
嗒嗒兒虎遲疑了一下,像抒發一樣,扭頭給鐵牛兒說:“今年我不參考,天下英才濟濟,今年我肯定拿不了狀元,還要多讀書。”
賣畫的一頭吐沫噴了出來,扭頭為嗒嗒兒虎的言行吃驚。
嗒嗒兒虎說:“趁著我阿哥回去拿錢,我也好畫,不如在你攤上揮毫,也放在你這里寄賣。我這幅畫?”
他扭頭看看鐵牛兒,又看看那大漢,其實不敢肯定自己的畫能值多少,一咬牙,大叫:“標賣十貫。”
鐵牛兒和那大漢都是瞅瞅嗒嗒兒虎,再瞅瞅那猛虎牡丹圖,心說:“這得畫一百幅才抵人家一副。”
嗒嗒兒虎不聲不響轉到人家案前,讓人家收拾了一塊地方,擺出紙筆,哈手構思,終于,他開始提筆,卻沒有用擅長的工筆,下去就是一條虎背,接連換過顏色,老虎已現端倪,斜在一條山路上,尾巴鋼棍一樣半卷。
賣畫的人雖然自己不畫,攤上都是東夏版畫和別人寄賣的畫,但還是識貨的,張口就質疑他:“小爺。虎要下山才有氣勢。”
嗒嗒兒虎提筆笑道:“世人皆知虎下山,已落俗套,看我的。”
他提筆幾抹,鐵牛兒喊著:“這山高。周圍都是云。”
賣畫的一看,云海山脊,雖然看不到山頂,也即將到頂,隨著嗒嗒兒虎繼續作畫,一輪朝陽露了半彎,這山周圍開始冒出山巒,遠近皆矮,一棵山松正對虎嘴,眾人一看,那虎嘴是張著的,看來嗒嗒兒虎早已胸有成竹,便是映著這大張的虎嘴,山松逆風半彎。嗒嗒兒虎檢查一番,勾補遠近,點了一群飛雁,卻都是逆著虎嘴驚飛,嗒嗒兒虎搖搖頭,似乎還不太滿意,哈氣道:“我已畫成。干了你就收起來吧。”
賣畫的出示采狀供他記錄,給他紙筆,讓他寫個寄賣書,自己伸出大拇指按上朱砂,歉意地說:“我字識不多,只能由你們自寫,我辨認一番無大礙,按指印給你們確認。紙張你們收好。”
嗒嗒兒虎點了點頭,看看天色,正念叨狄阿瓜怎么還不來,狄阿瓜來了,帶了大大小小一群小孩,過來就吱吱喳喳,其中還有個胖小子,坐在狄阿瓜懷里,流著口水往上頭指著一個胖娃娃,念叨說:“要。”
就這樣的畫不值錢。
賣畫的連忙取下來額外奉送。
一個腳踏燈籠褲的少女瞅一番,看著那猛虎牡丹圖,也是一陣搖頭,說:“阿哥。一千貫買張廢畫。回家你阿媽……”
她嘆口氣,從身上摸出大塊金元寶,握上戀戀不舍,笑著說:“要不不買了,這金餅我替你放著。”
她又說:“臨摹一張吧,就說金餅買的。你放心好啦,我替你臨摹。”
一個小點的少年白了她一眼,說:“看我不告訴大阿媽……”
話音剛落,少女氣鼓鼓地說:“阿梧。你到底是誰阿弟?”
阿梧得意洋洋地說:“我還是阿虎的阿弟呢?”
他扭頭看一遭,到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跟前,摟上脖子說:“阿秉。咱們都是阿虎阿哥的阿弟,對吧。”
少女正要去揍他們,發現手里的金元寶給嗒嗒兒虎捏走,就痛惜地撅起嘴角,她已經有了幾分傾國傾城的模樣,此時似蹙似顰,賣畫的都被觸動了一下。
少女挽住嗒嗒兒虎的胳膊晃兩下說:“不買了嘛。錢你保管。我只要一盒水云坊水粉。”
嗒嗒兒虎把錢遞給那賣畫的,把文書交給少女,小聲說:“這幅畫是要給阿爸的,事關我東夏雅量。你想要水粉,我也寄賣出去一幅畫,等賣出去了,錢是你的。”
少女跑去瞅一眼,然后一大堆小孩你也叫嚷“看看”,他也叫嚷“看看”,賣畫的都十二分慌張了,忍不住去護。
狄阿駝說:“阿哥是貓,卻就喜歡畫虎。”
狄阿秉說:“貓?一手就拎出去了。你看是你拎阿哥,還是阿哥一提溜,你小貓了?”他倆打鬧起來,跑一旁摔跤去了。
狄阿梧突然說:“阿哥。題跋不敢落呢?要不我替你題幾句詩。”
嗒嗒兒虎帶著征詢看向賣畫的。
賣畫的懵了,這誰家一群孩子,這大的少年出手就是上千貫,揮毫就還回來一幅畫,來堆小孩,冒出來個更小的,要題詩……他行嗎?十來歲吧?頂多十一二,一臉秀氣,跟個粉團團一樣。賣畫的一遲疑,也盯著嗒嗒兒虎,帶著詢問,像在問:“他行不行?”
嗒嗒兒虎請求說:“讓我阿弟題兩句吧,他可以的,小篆還算工整,鼓勵到他,他就更喜歡書法了。”
阿梧霸道地說:“不寫小篆,我寫狂草。”
賣畫的識貨,覺得嗒嗒兒虎這幅也算佳作,生怕被破壞,忐忑著遞給一筆,阿梧先嗷嗷大叫一番,把自家兄弟姐妹全逗樂,這才趴上頭,行云流水一般張狂寫道:“虎于云上吹驚鳥,一嘯換來旭東升。”然后樂樂地放開筆,大叫:“小爺來頭大,不敢留名。阿畫先生,你收好吧。”
人都走了,賣畫的自言自語:“虎于云上吹驚鳥,一嘯換來旭東升?這上山虎?也一下夠氣勢了的,再配上詩,俗人也看得懂。看這詩,這小孩也一團虎氣。只是誰家養了一群虎崽子?還個個掖劍?”